第一章 足音

蒲生秀行被没收大领·会津,并接到转封至下野·宇都宫的命令,是在庆长三年(1598年)1月7日。

会津领地的总石高1为九十二万石,而宇都宫仅十八万石。除了织田信雄、丹羽长重等少数几位不幸的诸侯外,自丰臣政权成立以来,受到如此严厉削封的大名,只有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转封命令正式颁布的那天,伏见2的德川宅邸终日笼罩在匆忙喧嚣的氛围中。

访客的数量多到惊人。

蒲生家的留守官员自不必说,与力大名3如关一政、田丸直昌等人,也都各自派出了重臣前来。

然而,家康谁也没见。即使不见面,他也明白对方的来意。太阁的铁锤4已经落下,此时自己再出面调解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心中丝毫没有想要调解或示好的念头。

每当报出访客的名字时,家康都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那种心情,就像好不容易找到的安全藏身之处,突然被敌人追赶的落难武士们蜂拥而入一般。

实际上,家康并没有为秀行出面调解的立场。相反,需要调解的反而是他自己。家康深知自己在蒲生问题上欺骗了秀吉,背叛了他的信任。太阁的铁锤没有落到自己头上,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蒲生家的纷争并非始于今日。三年前,秀行的父亲蒲生氏乡在京都病逝后仅三个月,太阁就以“会津知行目录”5存在不实为由,试图从这位少年手中没收大领,并将其迁至近江日野的二万石领地。

在追责秀行时,秀吉还不忘强调“会津是控制奥羽二州6的关键要地”。

他声称,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根本无法胜任奥羽镇守的重任。但这只是借口。控制奥羽诸将其实是次要的。会津的领主被赋予了一项更为紧迫、关乎政权存亡的使命。

那就是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会津的大名必须从背后刺穿家康。然而,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抱有这种期待,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要求。太阁的真正目的,不过是想要一把新的钥匙罢了。家康在心底冷笑:“什么奥羽不奥羽的。”

然而,这场贬谪剧却意外地受到了阻挠。

首先,前田利家行动了起来。他在蒲生氏乡临终时接受了遗命,承诺确保秀行顺利继承领地。为此,利家四处奔走。他的次子能登侍从利政娶了氏乡的女儿为正室。蒲生家的兴衰直接关系到前田家的势力消长,因此此事对利家而言至关重要。

利家以脾气暴躁著称,但这次他展现出的细致手腕却令人刮目相看。他不仅以抗议的姿态停止出仕,还让妻子阿松前往北政所宁宁7处传话,表达了不满。

“利家殿下对您的决定感到烦恼,甚至考虑让鹤千代(秀行)出家。”北政所宁宁迅速表达了深切的同情。

太阁的糟糠之妻深知丈夫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也预见到丈夫去世后,政权将不得不以秀次为中心,形成一个由有力诸侯组成的松散联合体。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下一任首脑是秀次,她仍能像以往一样行使强大的影响力。此外,粉碎石田三成策划的这次转封事件,不仅符合与三成不和的义弟浅野长政的利益,也符合侄子小早川秀秋的利益。宁宁在说服丈夫时,准确地抓住了他的痛处。

“秀赖的未来,您打算托付给谁呢?这样激怒利家殿下真的好吗?”

推动阻止转封的不仅是利家和宁宁。曾是蒲生氏乡侧室的三条殿,以及大奥的女官长孝藏主,也试图让独裁者回忆起已故氏乡为政权的诞生和维持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孝藏主的父亲是曾侍奉蒲生家前代家主的川副胜重。 这简直是一场重臣与妻妾的联合抗议。

然而,秀吉对反对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其实背负着一个紧迫的问题。

在氏乡去世两天后,确切地说是文禄四年(1595年)2月9日,太阁出于愚蠢的感伤,向蒲生家的重臣们发送了这样一封信:

“关于将会津交给鹤千代一事,我将把江户大纳言(德川家康)的女儿嫁给他。大约在4月5日左右送到你们那里,请各位尽心辅佐。”

仔细想想,这简直是荒谬的提议。如果这桩婚事真的实现,那么原本应该从背后刺穿德川的钥匙,可能会突然刺向丰臣的侧腹。

所谓的“检地不正”只是借口。秀吉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将这位少年从会津驱逐出去。

太阁的朱印状在得到五位奉行的签名后,被送到了丰臣家的正式政厅——聚乐第。太阁是退位后的关白8称号。独裁者的意志要成为法令,即使只是形式上的,也需要关白秀次的签署。

然而,关白拒绝签署。

家康对此感到极为震惊。关白并没有特别需要庇护蒲生的理由。家康隐约觉得,关白可能是被利家和北政所说服了。

这位“装饰品”通过自己唯一被允许的政治行为——“签署”,在其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唯一一次反抗了叔父的意志。

转封计划完全搁浅。可怜的秀吉进退两难。秀吉、家康和利家之间多次进行了试图平息事态的讨论。正是在这个时候,家康提出将自己的三女振姬嫁给秀行,并亲自担任少年的监护人和后见人。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秀吉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家康也跟着笑了。除了笑,他们别无他法来掩饰尴尬。家康的提议实在是太过随意了,简直像是在说:“不如干脆把会津给我吧。”

三人中,利家的笑声最为响亮,带着一种刺耳的、令人不快的意味。显然,利家并不欢迎这桩婚事。如果利家反对,事情可能会变得非常麻烦。

不过,家康并非不能理解利家的心情。通过这桩婚事,自己这个拥有二百五十五万石的大名,几乎可以半掌控九十二万石的领地。利家觉得这不划算,一点也不奇怪。

而且,家康心想,利家是个有十九个孩子的福气人,肯定有不少适龄的女儿。即使其中一个代替自己的三女成为新娘,利家也不会有作为新娘父亲的悲哀吧。

短暂的沉默后,秀吉再次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像是放弃般地说道:“好吧,我答应内府(家康)的请求。”

家康几乎想掐自己的脸颊。他几乎想问:“殿下,您的脑子还好吗?”从关白拒绝签署到今年夏天,太阁一族的言行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局势变得诡异起来。悲剧被避免了,京都和大阪弥漫着婚礼特有的喜庆却又微妙的氛围。

然而,秀吉并没有忘记“装饰品”的反抗。7月8日,这位老人突然剥夺了侄子关白和左大臣的官职,并将其流放到高野山。 石田三成揭露的杀生关白的罪状多得惊人。

从正亲町上皇去世后不顾忌丧期食用鹤肉,到在不该奏乐的时候招来检校讲述《平家物语》,再到在灵场狩猎,甚至似乎将正室及其继子同时作为享乐工具,这些都被弹劾为关白不应有的行为。甚至还有一项令人难以置信的指控:杀害孕妇并检查其内脏和胎儿。

同月15日,秀吉命令在高野山青岩寺屏居的秀次切腹。青岩寺是为大政所祈福而建立的剃发寺。秀次正是在叔父为家族准备的菩提寺中,结束了他二十八年的生命。

家康在江户得知了这一消息。

他一点也不惊讶。如果说一点也不惊讶本身就是一种惊讶的话,那确实如此。

家康此时回想起长久手之战,当时他狠狠击败了试图入侵三河的秀次。他心想,自己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

从这个意义上说,秀吉似乎是想通过谋杀血亲这种令人厌恶的行为,来抹去自己被家康击败的最耻辱的记忆。无论如何,秀吉借此机会,为儿子夺回了早先让给不成器的侄子的天下。

时代的潮流发生了巨大变化。

秀吉借此事件,开始清除亲秀次派的势力。讽刺的是,被针对的大名全都是亲德川派。

细川忠兴因为将女儿嫁给关白的重臣,并借用了百枚黄金(一千两),差点失去了丹后十一万石的领地。宁宁的侄子浅野幸长因涉嫌与关白共谋反叛太阁,被流放到能登。这显然是对宁宁的报复,因为她曾唆使关白拒绝签署。

“奥羽二州”的领主自然也难逃被清除的命运。

陆奥的伊达政宗因频繁出入聚乐第而受到指责,差点再次被削减本已所剩无几的家禄。出羽二十四万石的最上义光因为将女儿嫁给关白做侧室,在京都被软禁。

翌年庆长元年(1596年),家康的三女振姬如约嫁给了秀行。这桩婚事带有一种为了封住对关白谋杀的批评而特意让德川得利的气息。

家康欣然接受了这一安排。关东背后广阔的沃野被委托给了他的监护。这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了。

另一方面,利家得到的“封口费”也相当可观。前田家获得了越中新川郡十万石,并一次性将关白的四十名弓众纳入家臣。前田家的军备因此得到了显著增强。

德川和前田通过蒲生家成为了亲戚,但太阁所期望的善导却毫无成果。

麻烦在于蒲生家的家臣团是由各家族的残余组成的。有六角氏和北条氏的遗臣,也有曾侍奉泷川一益和柴田胜家的人。他们对家康的干预感到不满,热衷于权力斗争。甚至因为“进入我的领地却没有打招呼”这种小事,就会引发内乱。每次听到重臣们内斗的消息,家康都不得不提心吊胆。

太阁的担忧完全应验了。秀行根本不是奥羽镇守的料。重臣们的争斗背后,隐约可见治部少辅三成的身影,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在幕后操纵。

然后在庆长三年(1598年)新春,仕置奉行蒲生四郎兵卫在伏见杀害了同职的绵利八右卫门。这事件为将蒲生从会津驱逐提供了正当的借口。三成迅速将事件政治化。家康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再挣扎,这次铁锤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

“能保住十八万石已经是赚了。”家康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


  1. 石高:指领地的粮食产量,是衡量大名经济实力的重要指标。蒲生秀行的领地从九十二万石削减至十八万石,意味着其势力大幅削弱。↩︎

  2. 伏见:位于京都南部的政治中心,德川家康在此设有宅邸,是当时重要的权力据点。↩︎

  3. 与力大名:指依附于德川家康或其他大名的次级领主,通常负责协助主家管理领地或军事事务。↩︎

  4. 太阁的铁锤:指丰臣秀吉的严厉惩罚或政治打压。此处指秀吉对蒲生秀行的削封命令。↩︎

  5. 会津知行目录:指会津领地的收入与分配记录。秀吉以此为借口,试图削弱蒲生家的势力。↩︎

  6. 奥羽二州:指日本东北地区的奥州(陆奥)与羽州(出羽),会津是控制这一地区的战略要地。↩︎

  7. 北政所宁宁:丰臣秀吉的正室,在丰臣政权中拥有重要影响力。↩︎

  8. 关白:日本古代官职,相当于摄政,秀次是秀吉的侄子,曾被任命为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