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客人
“宗室大人,”这天三成又抓着房东抱怨道,“我大概天生就是劳碌命。到博多后才真正明白这点。”
“……此话怎讲?”
“没工作可做。人太闲了也是种折磨啊。”三成确实闲得发慌。初来时还算忙碌,但复员粮草已被博多商人们迅速筹齐,撤返将士的安置问题也通过征用博多港粮仓解决了。剩下的唯有如何高效调度三百艘大船——这般令常人头疼的统筹,能吏却乐在其中,不出几日便安排妥当。
“治部大人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宗室惊叹道。
随着船队半月前离港,三成彻底无事可做了。自十五岁侍奉秀吉以来,他从未如此闲适过。人生三十九年首次迎来的这段奇异空白,似乎只能靠鉴赏宗室收藏的艺术品打发时间。
宗室所藏的珍奇茶器与墨迹数量惊人:传闻小早川隆景馈赠的古唐物茶壶,曾是足利义政爱藏之物;玉涧笔《潇湘夜雨》也是初见;最令三成目眩的当属空海真迹《千字文》。
“其实本能寺之变当日,在下正要去给信长公奉茶…”
宗室讲述获此《千字文》的经过更引人入胜。
“是天正十年六月吧?”
“六月二日。奉茶完毕正欲退下,光秀大人突然起兵。在下拼命逃窜,跑出一段后才发现右手竟攥着卷轴——就是这《千字文》。”
“完全无意识的?”
“正是。或许是不忍见大师墨宝毁于一旦,下意识出手?”
“这我可说不准。只知道宗室大人的右手在危急关头,倒是精准抓住了价值连城的物件。”
宗室望着右手叹息:“带回博多后本想归还,可信长公已逝。至今也无人来索要,不知不觉就成了在下的藏品。”他讲述天下至宝归己所有的语气,活像在抱怨麻烦事。三成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
然而这段突如其来的闲暇,离去时也如来临般突然。
十一月初,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博多——丰前中津的黑田如水(圆清)。随从声称他是为迎接即将归国的儿子长政而来,但三成根本不信。据他所知,这位黑田家隐居大人绝不是个会因为疼爱儿子而千里迢迢跑到博多的温情之人。
当秀吉死讯传至中津时,正在领地静养腿疾的如水遥望伏见方向恭敬行礼——这便是他对太阁之死表现出的全部哀悼。礼毕后,这位相貌奇特的老人立刻揉着病腿瘫坐,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如水长相丑陋:双眼如金壶凸起,面颊瘤状隆起,嘴角天生带着讥诮的弧度。更特别的是他的肤色——非寻常褐色,而是如浸淡墨般的纯黑,且年岁愈增愈黑。“该不会是阴谋渗到皮肤上了吧?”曾有诸侯如此挖苦。
时年五十三岁的如水,看上去却苍老得多。纵横沟壑的皱纹间只剩几颗残牙,浑身都像磨损过度的器械,唯有头脑依旧锋利。
当夜,老人召集重臣密谈。他迫不及待要分享那个萦绕心头的预感,更不会放过炫耀智谋的机会:
“大战将至。”
如水轻描淡写道,却对缘由只字不提。权力者逝世,留下六岁幼主与野心勃勃的两百五十万石大名——对他而言这就够了。
“您认为…谁会与谁交战?” “内府和治部。” 在如水看来,能阻挡德川野心的非前田亦非毛利,唯有三成。他断定即便恐惧到骨头发青,三成也会挺身而出——这份血性恰是利家与辉元所缺。至于其余大老:宇喜多年少不足以服众;上杉虽闻有诸侯近乎信仰的尊崇,但缺乏足够判断依据。
“那…您认为谁会胜?” “天下终将暂归内府。” 老人语带玄机。他谋划的是先让家康得天下,再亲自夺取——具体手段虽未想明,却笃定必能实现。保守派家臣们对这预言面露忧色,可怜家康在他们心中已成觊觎天下的奸雄。
“蠢材。”如水暗忖,“若知眼前就坐着另一个奸雄,不知他们会作何表情?”
突然,老人双手虚按止住议论,侧耳似在倾听未来之声。事实上,他确实听到了干戈交响——武者喊杀与兵刃相击的回响,在群山环抱的狭小盆地间激荡。那山形似曾相识,美浓?还是三河?如水再度凝望黑暗深处,目光如炬。
八月二十六日,老人给带来太阁死讯的吉川广家写了一封既像感谢又像警告的信:
“您二十四日告知的主公去世消息已经收到。我打算暂时待在中津观察局势,既不想再当什么奉行,也不追求什么功名。我儿子长政(甲斐守)就拜托您弟弟多多关照了。话说回来,真是个好时代来临了啊——当然,应该不至于马上天下大乱,您也这么认为吧?”
黑田如水和毛利家军师吉川广家的交情,要从天正十六年说起。当时太阁把宇喜多秀家的姐姐容光收为养女嫁给广家,如水不辞辛苦亲自送亲做媒。虽然容光不久后就去世了,但两人的友谊一直延续。广家待他如父,如水也唯独对广家从不隐瞒真实想法。两年后的关原之战,广家就是听从了这位”父亲”的建议。
“黑田官兵卫孝高”、“从五位下勘解由次官”、“虔诚基督徒西门”、“太阁军师”……如水有很多头衔,但他最得意的恐怕是”天下第一的赌局高手”。就像男人总会陷入爱情一样,他痴迷于谋略,并乐在其中。事情大小并不重要——就算看到两个小孩争一个柿子,他也会像调解两个大国争端那样认真,想方设法让双方都满意。
事实上,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六年后,五十九岁的如水临终时还留下这样一段轶事:病床上的老人把京都宅邸所有家臣都叫到跟前痛骂。
“家臣们都被吓坏了…”看不下去的长政劝道,“能不能骂得温和点?”
长相奇特的老人咧嘴一笑:“我故意这么凶,就是要让他们讨厌我。这样他们就会盼着你早点接班——我这可是为你好啊。”连自己的死都被他算计进去了。
如水的过人之处,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对人心的洞察。他仿佛能看透人心,甚至不需要看对方的脸,光凭感觉就能明白。在中津建造别院时,他任命有口吃的塚久右卫门当工程总管。几个月后,久右卫门来汇报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正在下棋的如水头也不回就说:“木材不够?尽管去买吧。”如释重负的总管退下后,老人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虽然自称是宇多天皇的后裔,但黑田家的历史直到他祖父重隆那一代才变得清晰。重隆在播磨国姬路一带定居,靠制作贩卖一种叫”玲珠膏”的眼药发家。这个攒小钱起家的家族先是做起了金融生意,后来又精明地通过抵押农田逐渐成为小豪族。
如水的父亲职隆成为御着城主小寺家的家臣后,被赐予一座小城堡——就是后来的姬路城。即使当上小城主,职隆也没放弃卖眼药的生意。不仅如此,他还扩大业务,做起了皮革买卖,甚至当起了马贩子的总代理。职隆在城内建了百间长屋,收容牛贩子和工匠。据《梦幻物语》记载,连流浪汉和贱民他都一视同仁地接纳。
这排长屋成了万吉(如水的乳名)绝佳的游乐场。在底层民众散发的体臭和体温中,少年渐渐长大。流浪汉们常把讨来的食物分给他吃,这事总让他母亲叹气。
长屋成了研究人性的绝佳实验场。这里什么都有:从渺茫的希望到妄想,从失意到执念,再到背叛,全都赤裸裸地展现着。这样的环境进一步打磨了少年的天赋。
不过这种超前的幼儿教育也有副作用。少年学会了全盘接受人性的本来面目,从不追求什么理想。如水一生都在追逐梦想,但很少有武将像他这样完全不懂浪漫为何物。
“太阁能得天下全靠如水大人”——世人都这么传。确实,无论是在平定中国地区,还是征讨四国、九州的战役中,他都展现了配得上这种评价的才能。
但回报却意外地少。征讨四国时什么都没得到。”
这次总该…“在讨伐岛津后撤军到筑前箱崎(福冈市)时,官兵卫搓着手等待封赏。秀吉曾承诺”统一后会给你一国”。孝高最想要筑前,因为博多是数一数二的商业贸易城市,还有九州文化中心太宰府。
但这次又落空了。诸侯们垂涎的筑前十三郡给了小早川隆景,孝高只得到丰前六郡。秀吉就这样用六郡打发创业功臣,像扔掉秋天的扇子一样把他赶去九州。
“为什么关白这么讨厌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肯定是那件事,”孝高想,“信长公死的时候,我表现得太过高兴了。”
本能寺的噩耗在六月三日深夜传到包围备中高松城的羽柴军中。当时他感受到的是难以抑制的喜悦。如果光秀在旁边,他真想拍拍对方肩膀说”干得漂亮”。
孝高讨厌秩序。只要信长活着,秀吉和他自己就永远要俯首听命。但现在专制君主死了,可以拥立秀吉谋取天下了。不,他一定要让秀吉得到天下。
看着茫然失声的秀吉,他觉得对方很蠢。这种时候居然在悲伤?湖水对岸可埋伏着毛利的三万精锐啊。
下一秒,孝高不自觉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秀吉的膝盖。回过神来才发现手已经自己动起来了。
“您的好运来了。好好把握吧。”
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他直接把脑中喷涌而出的计谋倒了出来:
“首先得讨伐明智……必须比柴田、德川他们都快。讨伐明智后,先拥立信长公的两位公子之一。信孝大人或信雄大人都行,反正他俩都没统治天下的才能。等将领们轻慢谋反时,再一个个讨伐。这样您的威望会越来越大,天下自然……”
孝高陶醉于自己的智慧。要不是秀吉抬手打断,他可能会滔滔不绝说到天亮,描绘脑海中闪烁的未来蓝图。
秀吉抬手制止,责备道:“官兵卫啊官兵卫,现在我只想着为主公报仇。”
孝高很不满:为什么秀吉不赞叹他神机妙算?他能看透别人的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什么样子。这种能力缺失得令人吃惊。
从那天起,秀吉看他的眼神微妙地变了。如果硬要揣测秀吉的想法,或许比起那张怪脸,这个立刻把主君之死说成喜事的军师的内心,更让他毛骨悚然。
即便在天下一统后,秀吉也始终没让孝高担任奉行,更别说大老了。这简直荒谬——若真让他进入权力中枢,整个政权恐怕都会沦为阴谋的温床。孝高就这样被逐渐边缘化,这位军师时不时就会惹怒秀吉,经常挨训斥。
秀吉需要军师的智谋只限于夺取天下之前。得手后,这反而成了累赘。拨乱反正的大才终究要让位给治国理政的实干之才。孝高被发配到丰前,但他从不哀叹怀才不遇——对自信爆棚的他来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耻辱。宁可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无能。
“关白是畏惧我的神机妙算才这样的”,孝高固执地认定。该说是乐观还是自我安慰呢?他的思维方式在这方面倒是相当便利。
不过秀吉对这位贬谪九州的军师也算仁至义尽。不仅赐予丰前六郡,还特许他自行申报石高。考虑到丰后、肥前、筑前等地都经历了严苛的太阁检地,这简直是莫大恩典。
孝高立刻申报:“仅有十二万石。”奉行们气得跳脚——邻国丰后八郡就有三十七万八千石,平均每郡四万七千石。就算往少了算,丰前六郡也该有二十四万石。《逸史》等文献更记载实际应有二十五万石。但秀吉并未追究孝高虚报。哪怕他说只有五万石,秀吉也会一笑置之——能用六郡打发这个头疼人物实在太划算了。
顺便一提,当时其他大名的俸禄:蜂须贺十七万余石,堀十八万石,蒲生十二万石。孝高哪里是被贬,分明赚得盆满钵满。但这种微妙处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黑田大人太可怜了”,众人纷纷同情他。
这时秀吉又急忙来给昔日军师解围:
“我不给孝高太大领地,正因他太过能干。”他吹捧道:“自播磨时代起,我就见识过官兵卫的才智,常自叹弗如。每逢困境求教于他,总能迎刃而解。不仅与我不谋而合,往往更胜一筹。加之胆识过人,善于用人。他若真有异心,怕是我活着时就能夺了天下去。”
“这话说得真中听”,孝高心想。对军师而言,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了。比起得到丰前,此刻的他更觉欣喜若狂。
第二年(天正十七年五月),孝高突然剃发出家,将家督之位让给长政,让世人大吃一惊。当时他才四十四岁,正值壮年。那时秀吉麾下,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新锐奉行开始崭露头角,政权实权正逐渐转移到他们手中。个性张扬的时代结束了。孝高不屑与三成争宠,况且就算争也赢不了——他是个懂得”急流勇退”的武将。
但世人普遍认为,他这么早隐退是因为野心被秀吉察觉,为避祸才出此下策。孝高从不否认这种传言。这位军师甚至乐在其中地扮演着失意者的角色——这个狡猾的家伙骨子里就是个戏精。如今他已不必担心触怒秀吉,因为”触怒”恰恰证明了他的才能,除此之外别无他意。从此,孝高改号”如水圆清”,取”身陷毁誉褒贬,心似止水澄明”之意。虽已剃度,却未完全归隐——秀吉不许,如水自己也对红尘尚有留恋。
但施展才华的机会确实越来越少。小田原征伐后,如水主要做些媒人之类的闲差度日。他把秀吉的养子、德川家次子秀康送入结城家,又将另一个养子秀秋塞给小早川家。收获意外丰厚:做媒让他获得了家康的赏识。《黑田家谱》记载,此后即便无事,他也频繁出入德川家加深交情。他赠送的《东鉴》成了家康爱读的书。另一位秀秋也终生感激他——虽然策士本人想必有些心虚,毕竟把愚钝的少年塞给小早川家时,他早把自家领地后方那片沃土视若囊中之物了。
不过做媒终究只是副业。如水渴望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而且他深信自己能做到。
文禄二年(1593年)三月,如水主动请缨,与浅野长政一同渡海前往朝鲜。但两人在东莱的住所整天只顾下围棋。虽然太阁给了他们”军事顾问”的头衔,实际指挥权却掌握在石田、增田、大谷三人手中。这让如水很不痛快——“这群毛头小子”这种想法在老将心中挥之不去。
某日三成等人来商讨军务时,如水和长政正在下棋。侍从通报三位奉行到访,如水头也不抬地说:“让他们等着。”继续在隔壁下棋。
等终于下完棋想会面时,三人早已离开。如水急忙派人去请,却被三成婉拒。据说三成当时用极其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请继续下您那着急的棋吧。”
如水瞬间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三成必定会向秀吉告发他们玩忽职守,而秀吉也必定会勃然大怒。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就像冰冷的液体在胃里慢慢扩散。他经历过无数险境,但面对这种黏腻难缠的陌生敌手还是头一遭。
如水意识到人生最大的危机正在逼近。奇怪的是,这次危机没有血腥与硝烟,而是隐藏在日常生活里——这既令他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他立刻跳上回日本的船。“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长政悠闲地挽留,但如水坚持己见。他感到若不立即向太阁解释,性命堪忧。
如水的预感对了一半。秀吉确实暴怒,但气的主要是他擅自回国——当年私自乘船逃回的日本兵已多如牛毛。
“若纵容官兵卫任性,朕还怎么依法惩处逃兵?”
据说秀吉下令让军师切腹后,又如此喃喃自语。
如水不得不做最坏打算,八月九日甚至给长政写了五条遗言。但处决令最终没有执行。名护屋很快流传起猜测:“或许是念及中国征伐以来的赫赫战功,不忍让功臣早逝吧。”
这次秀吉又心软了。从赐封丰前到如今,想来竟是一直在让步。或许天下人与军师之间,存在着外人难以理解的、混杂着厌恶与眷恋的孽缘。
黑田长政和浅野幸长因此事深深怨恨进谗的三成等人。《甫庵太阁记》甚至称此为关原之战的诱因之一。但如水本人倒不记恨三成。这位人性研究大师反而觉得有趣:世上有三成这样的正义之士,有家康这般深沉的野心家,还有自己这种速战速决的赌徒——正因如此,这世界才精彩。
这一震撼日本全国的事件,不久便被人们遗忘,淹没在繁琐的日常之中。和议的前景一片混沌,事实上各种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八月,侧室淀殿诞下秀赖。九月,伏见城大体竣工,而自此时起,太阁与关白不和的传言便甚嚣尘上。
如水再未站上过历史的前台。即便在庆长之役中随小早川军渡海,也不过是担任秀秋的私人顾问而已。
让我们再度将时间拨回八月接到太阁讣告的那一刻。如水曾致信吉川广家写道:“我打算暂时蛰居中津,静观世间动向”,然而这份隐忍仅持续了两个月。
十一月初,如水仅带着数名随从离开中津。这突如其来的启程,带着飞鸟振翅般的仓促。此刻为何要前往博多?根本无需任何理由。如水只是没来由地渴望漫步于那失意与怨恨交织的博多街巷。无论时代将掀起怎样的波澜,想必都会从博多开始。而那座城市弥漫的尘嚣,定能唤醒因蛰居领国而迟钝的胜负直觉——可当抵达目的地时,那份雀跃的精神昂扬却已荡然无存。老人垂首穿行于嘈杂街巷,如水竟对自己感到恐惧。
人们总说我是将天下拱手献给太阁的男人。说我虽拥有不逊于信长、秀吉的过人才智,却因迟生于时代而未能问鼎天下。我也一直甘之如饴地扮演着这个失意者的角色。
但可恨的是,就连如水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真具备夺取天下的器量。要得天下,不仅需要才智,更需不招自至的人望与偶然的幸运。这样的资质,当真存在于我身上吗?
秀吉曾轻描淡写地保证”你能得到天下”,但那果真出自真心吗?该不会只是对利用殆尽的智囊故作安抚吧?简直想摇动秀吉的尸骸当面质问。
刹那间,老人脑海中浮现出三成对如水的评价。
据说三成曾如此评说:“如水殿下确实是浑身充满智谋之人。但那闪耀的才智终究只是军师之才,而非天下人之器。首先,那位大人根本没有霸者的风范。若说太阁殿下是大才,如水殿下至多不过中才罢了。”
“说得真难听啊”,如水心想。
乾坤一掷48赌一把,倒也痛快。但如果三成的评价属实,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拍打博多湾的浪潮终将退回玄界滩,而身为中才的自己却无路可退。声名尽失,这回怕是要假戏真做地尝到真正的失意了。
老人此刻再度感到一股寒意从腹底蔓延开来。明明并未高看三成,可只要他一出现,自己总会陷入这般心境,着实不可思议。
然而,老人很快便从这阴暗的窄路中挣脱出来。他的振作之快总是令人惊讶:大才也好,中才也罢,与我何干——如水心想。
确实,连他自己也看不透那厚重弥漫的下克上烟尘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但我以一日千秋之心等待这个秋天,我生而为男人,正是为了活过这个秋天。若要咬指旁观近在眼前的天下争夺战,倒不如死了痛快。纵是小才,不,纵是无才,我也非投身这场逐鹿不可。哪怕只为留下一生的回忆,我也必定会这么做——至少这一点,如水心中无比明确。
老人既未拜访三成,也未寻长政。一行仅在博多停留两三宿便离去。玄界滩呼啸而来的冬风,喧嚣地摇撼着枯木奔掠而过——最终留下的,不过是这般苍凉的印象。
乾坤一掷:是一个汉语成语的日文借用表达,中文原词为 “孤注一掷”,但日文保留了更古雅的“乾坤”二字。乾坤:象征天地、阴阳或整个世界;一掷:指掷出骰子或赌注,比喻押上一切。合起来即 “将天地命运押在一次赌博上”,引申为 “豁出全部,做最后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