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狂气之人

与家康相同,位列大老次席的前田权大纳言利家,也对上杉的增封毫无欣喜之意。

利家对”上杉”二字毫无美好回忆。若截取他六十年人生的任何片段,浮现的净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天正三年(1575年)八月,利家作为柴田胜家麾下将校被编入北陆军。此后十年壮年时光,他都在与战国最强军团(上杉)的厮杀中度过。每战必败,从未攻入越后,反倒是年年遭人侵攻。

最令利家等越前将士沮丧的,是与上杉暗中勾结的一向宗徒之战。杀戮永无止境,仿佛大地会无止尽地涌出敌人。天正四年五月,利家俘虏袭击府中的千余名信徒,尽数处以极刑。被斩首者尚属幸运,多数人则被投入滚烫大锅煎杀示众。虽说是效仿主君信长的做法,但终究难以心安。更糟糕的是,随着年岁增长,这种愧疚愈发强烈——每当想到死后会被阎王传唤,与那些被煎杀的信徒对质,利家便意气消沉,自知毫无胜算。

最终,利家选择弃佛从神。能登一宫的气多神社、菅原的北野神社、加贺的白山比咩神社乃至京都的吉田神社,自此年年接受他丰厚的供奉。这种极具现实主义的灵魂救赎之道,后来成为困扰相同问题的大名们效仿的典范。

谦信暴毙后,与僧侣的斗争仍在继续。若说谦信擅长操控僧众,景胜的操盘术亦不逊叔父。天正十年(1582年),应景胜之请,本愿寺教如25亲赴越中指导一揆。

上杉夹击计划始终难有进展。信长在世时尚能维持局面,精神支柱的猝死却瞬间逆转攻守之势。攻陷鱼津城的越前众狼狈逃回领地,颜面尽失。稍有不慎,反有被夹击之虞。

事实上,上杉的触手已伸向利家的领地能登。不知用了何等甜言蜜语,景胜竟成功联合天平寺僧众与能登守护旧臣。

天平寺乃真言宗古刹,而利家正是真言宗大檀越(主要供养者)。这记耳光打得实在响亮。为免被逐出能登,利家焚毁历史悠久的五十八坊,斩杀僧侣一千六百六十人。

“这都是你造的杀孽。”

即便此刻,佛敌仍不忘将大屠杀的罪责转嫁给邻国年轻大名。利家愈发憎恶上杉,更觉其卑劣——有本事别唆使僧侣,亲自出来决斗!归根结底,那是个为求胜利不惜拆人篱笆、拔人盆栽的家伙。利家对这位年龄相差如父子的邻国武将,给出了这般评价。

即便丰臣政权建立,这份敌意仍未消解。或许这正是秀吉刻意离间前田与上杉的必然结果。

贱岳之战后,秀吉与利家的关系看似极为融洽,至少在外人眼中如此。甚至有人称他们“君臣之义,朋友之情”。

但这份亲密只是表象。秀吉从未放松对利家的警惕,尤其对前田与上杉的接近深怀戒心——若两家结盟,北陆将瞬间染上反秀吉的色彩。

本能寺之变两年后,秀吉在给丹羽长秀的信中写道:

“切勿信任前田利家。将他安置在能登正是为了你。此人不过是防御上杉的一道木栅,只要你能守住越前,前田任其与上杉消耗即可。即便加贺爆发一揆,也全权交予利家处理。”

何等冷酷之言。秀吉晚年将秀赖托付给利家,不过是因为眼下找不到更合适的辅政人选。此人自私至此。

滑稽的是,利家竟被秀吉煽动。他本非厌恶争斗之人。年轻时利家便爱标新立异,装扮怪异,堪称“狂气”。传说当年家中武士远远望见他的枪队,便慌忙避让,生怕惹上麻烦。

利家视景胜为真正仇敌。五年后的重阳节贺仪上,两家争夺献礼次序。尴尬的是,双方主从几乎同时进入等候间。按惯例,先到者先献。奏者番寺西筑后左右为难。

上杉方抢占先机。直江兼续持太刀上前道:“上杉家乃关东管领之系。”言下之意,与前田之辈同列实属耻辱。这位执政似乎“恰好”忘记了主君曾在继承人之乱中借机诛杀前关东管领宪政的旧事。

“被摆了一道。”利家暗叹。上杉世代承袭越后守护职,而前田前身不过是尾张荒子二千贯的小豪族,门第悬殊本无需搬出关东管领之名。

救场的竟是持刀侍卫村井长赖(丰后)。他凛然道:“上杉家所言固然有理。但主君(秀吉)昔日亦是微末之身,凭战功平定天下;我家筑前守(利家)亦以枪尖搏得三州太守之位,现官至少将。若上杉门第当真如此尊贵,今日贺仪之争岂非多余?”

寺西被这番道理折服,先接过了前田家的太刀。

归邸后,利家心情大悦。据《亚相公御夜话》记载,他将长頼召入内室,连斟三杯酒,抚弄着浓密胡须笑道:“世人称我‘筑前守’,全赖这髯公之功啊!”

上杉因炫耀祖荫遭了现世报。不过此时,利家也“恰好”忘记了自己这个荒子小豪族后裔,其实冒称是菅原道真子孙一事———健忘的岂止兼续一人。

翌年天正十八年(1590年)北条讨伐中,利家被任命为北国军大将,麾下将领包括上杉景胜、真田昌幸、丹羽长重、木村常陆介等。

“终于压过上杉一头。”利家对秀吉的识人之明由衷叹服。北国军连克松井田城、钵形城。钵形城与岩槻城、八王子城并称北条分国统治三大据点,此战颇为艰苦。多次劝降后,北条氏邦开城投降。利家与景胜优待降兵,将其编入先锋。

战报送至小田原,秀吉却未予褒奖,反而送来一封古怪文书——他对利家“温吞”的攻城手段极度不满。利家愕然:这分明是秀吉最擅长的战法!正是靠“不嗜杀戮”的伪善,此人才得了天下。

北国军急攻八王子城,一日即破,但强攻导致己方损失惨重,尤以前田队为甚。利家将三千余首级送往小田原,其中混有平民头颅,他却毫不在意——首级数量关乎战后封赏,多多益善。

“关白该满意了吧。”利家如是想,心中却莫名烦躁。

相较之下,上杉送来的首级不足一百五十。得知此事,利家涌起一股不快——仇敌的寡欲完全出乎意料。秀吉依旧未予褒奖,只传来更古怪的评语:

「前田送来的首级多半是乡民百姓的吧。毕竟八王子城怎可能藏有三千武士?上杉的首级虽少,但景胜定是精选良品呈上。」 利家闻言脸色忽青忽红。看来秀吉不仅擅识活人,对死者的眼力也毒辣得很。

这份责难持续月余未消。利家表面恭顺,内心怨气满溢。尤其当共同行动的上杉因“沉稳风度”受褒奖,获赐马标26后,他的郁结更甚。

“为何独我受罚?”利家百思不解。或许是对旧主遗族过于同情,触怒了篡夺主家的秀吉?又或许,秀吉已无需将他视为友人了?

唯一明确的是——但凡牵扯上杉,绝无好事。

前田与上杉的关系大抵如此。

但加贺大纳言反对上杉移封会津,另有更深层的原因。自天正十四年(1586年)景胜率四千将士上洛以来,上杉领地持续扩张。当年秀吉赐予归国客卿的“伴手礼”,竟是需四千人方能搬运的厚礼——命其镇抚佐渡一国十五万石。

三年后,上杉攻打出羽东禅寺筑前,将幕后黑手最上义光逐出庄内三郡。这分明是非法侵占,秀吉却含糊裁定予以承认。严禁私斗的秀吉本人,对伊达政宗强收会津,对上杉却格外宽容。仿佛终日盘算着如何取悦景胜。

相较之下,前田待遇天差地别。利家名义领有加贺、能登、越中三国,实收仅七十六万五千石。其中完整支配的唯有信长所赐能登,加贺二郡、越中三郡合计五郡,便是秀吉给予的全部。

为这五郡,利家背叛敬若父亲的柴田胜家,献出两女豪姬与菊姬做秀吉的养女,甚至将女儿摩阿姬献给秀吉供他享乐。

他的奉献远不止于此:伏见筑城时提供一万五千名劳工,淀川堤防工程中甚至亲自担土。

然而,秀吉对利家的殷切愿望视若无睹。

“划不来啊。”利家心想。

正如“战场不忘算盘”的轶事所示,利家精于算计。这位“狂气之人”竟有如此务实一面。但他并非指责秀吉吝啬——旧友在官位晋升上极为慷慨。秀吉不仅让家康与利家的官位齐头并进,闲谈时也总先称‘大纳言’(利家),再唤‘内府’(家康)。

“比赐一国更令人感激。”利家感动道。这话发自肺腑,但他也无法否认:若真赐一国,会更开心吧。

文禄三年(1594年)四月,秀吉正式访问前田邸。利家趁机展现“孝心”——献上长光太刀、吉光短刀、良马、银网二百匹、白银千枚、白毛线二百斤、絮袍五十领、缎子二十卷。宴席更是骇人:酒宴十三献,每献配多道佳肴。

如第三献:

一膳:寿司、干鲍、汤渍饭、盐烤鱼、和物、腌菜、米饭、鱼糕、福目

二膳:章鱼、蒲烧鳗、鲷鱼、西鲈、逆鳍、海鳗

三膳:乌贼、海蜇、天鹅、鲍鱼、乌鱼子、贝类、鲷鱼

这般豪宴持续十三献,耗费之巨连精于算计的利家都难以估量。

翌年春,秀吉以“回礼”名义宣布加增。颤抖着展开朱印状27的利家,只见寥寥数字:

“今津西浜九百二十八石四升,同引川内三十六石五斗二升。”

利家低声呻吟。

同年,关白秀次遭诛。利家虽悼念这位爽朗青年,但更关心遗领分配——尾张、美浓、伊势合计一百五十万石,足以维系大老体面。近臣频频传来喜讯:秀吉终于要回报多年友情了。

然而这次,利家依旧是被钓起的鱼。三成与增田长盛以“前田若过于强大,恐难制衡。利家大人不仅勇猛无双,性情亦刚烈。若因某事触怒,恐难以压制。”为由劝阻秀吉,秀吉动摇了。

当日,号称“无双豪勇”的利家突然“病重”。精勤著称的他竟无法登城,病势汹汹。

秀吉对老友的“抵抗”束手无策——毕竟是四十年旧交。遂开出秘方“越中新川郡十万石”。药效立竿见影:翌晨,大老已精神抖擞现身伏见城。群臣惊叹太阁神通,暗庆友情复燃。

前田家禄勉强突破八十万石,仍不及德川三分之一,位列五大老第四。利家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一旦涉及领地加增,这位急躁的老人竟变得连自己都惊讶的隐忍。棘手的是,年轻时令他心潮澎湃的种种美德——成就伟业的雄心、对深邃之物的向往——正逐渐褪色,唯独对敛财的执着丝毫未减。友情、克己之心、世间名誉,如今皆非紧要。在这位老者眼中,唯有“名”与“利”值得追求。

这固然令人困扰,更糟的是这种狭隘标准竟有某种合理性。利家从不吝以金银回馈他人善意,而收礼者也从未退还——现实印证了他的处世之道。

利家陷入苦战。与佐佐成政等宿敌相比,“衰老”才是更难对付的强敌。

庆长三年(1598年),利家在伏见迎来六十岁元旦。几乎与家康同时得知秀行改封宇都宫后,他立即展开政治运作。 “秀行虽可怜,但为他也须将奥羽丰饶之地纳入前田。”然而奥羽镇守大任终落仇敌(上杉)之手。”当夜,利家卧床不起——这次是真病了。名医曲直濑玄朔诊断为“虫疾(消化系统疾病)”,但他只觉脏腑如有异物淤塞,渴望投身大地涌出的温泉。三个月后,老人踏上旅途。秀吉虽屡屡劝阻,利家却置若罔闻。

四大老中,唯有毛利辉元对上杉移封会津稍显善意。对领有西国八州的辉元而言,谁入驻会津无关痛痒。听闻上杉大幅增禄意味着毛利将让出知行28第二的席位,他仍淡然道:“无妨。”重臣们大失所望。

辉元此刻想到的,是扎根越后的同族——安田顺易。

毛利本姓大江氏。大江广元四子季光迁居相模国毛利庄(今厚木市)后改姓毛利。季光作为执权北条时赖的岳父显赫一时,却因卷入三浦合战29,仅余四子经光(居越后佐桥庄,今柏崎市)幸存,一族几近覆灭。经光将毛利庄与佐桥让予长子基亲,另将安艺国吉田庄赐予庶子时亲。

越后毛利氏后以地名为姓,分支出安田、北条、水原等诸家。北条氏成长为甲越屈指的大豪族,至高广一代因对抗景胜被除。宗家安田上总介顺易现为刈羽郡安田城主,乃上杉重臣。即便在上杉猛将如云的阵容中,顺易亦以先锋之姿闻名。

每逢与同族接触,辉元总不禁想象那目光锐利、勇猛有余却略欠谋略的武将形象。这类人物在他身边比比皆是。

顺易虽擅连歌,文采连直江兼续亦为之侧目,但这些美誉从未传至安艺。辉元听闻的,尽是满脸刀疤、跛足行军等令人不快的传闻。

每次,辉元既骄傲又羞惭。顺易完全归附上杉,甘为先锋,令他颇感尴尬。“若多些智谋,本可驱策上杉而非被其驱使。”然而,辉元并非毫无慰藉——上杉重臣岛津月下奈昔忠与萨摩岛津氏有亲,他知悉岛津义弘同样郁郁。

每逢景胜上洛,辉元都期待与顺易会面,却屡屡落空。那人仿佛觉得“该来拜见的应是你们”。听闻上杉移封会津,辉元首先想到这傲慢同族:“上杉若增禄,安田亦能分杯羹吧。”

“岂不美哉?”辉元用缺乏热度的声音重复道。

四大老之末宇喜多秀家此时正转战朝鲜。这位领有备前、美作五十七万石,雄踞濑户内的青年,将在四月后被养父秀吉召回日本。


  1. 本愿寺教如:本愿寺第十一代门主,领导一向宗势力与战国大名对抗。↩︎

  2. 马标:战国大名军阵标识,象征权威。↩︎

  3. 朱印状:盖有将军朱印的官方文书,具法律效力。↩︎

  4. 知行:指领地收入,衡量大名实力的重要指标。↩︎

  5. 三浦合战:1247年北条氏与三浦氏的内战,毛利季光因支持三浦氏而遭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