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鸦
正月二十三日,大阪城各城门仍在不断吞入海量军马与士兵。有武将率领华丽的骑兵队昂首挺胸入城,也有人身后跟着明显是临时拼凑的小股部队。围观城兵们窃窃私语,都说锅岛胜茂与织田秀信的军容最为气派。
到了二十四日,那些将在关原之战中骑墙观望的大名——有马晴信、松浦镇信、大村喜前等人也陆续入城。肥前这些小领主姗姗来迟的身影里,总透着一股狡猾气息:像是掂量完胜负天平后,终于憋不住跑来大阪站队。
流言在士兵间疯传: 有人说利家终于决心开战,已下令进军至淀、桥本;也有人信誓旦旦称佐和山的石田军一万精兵开始向伏见进发。
每当听到这些,加藤清正就恼火地揪着引以为傲的山羊胡。这位”鬼上官”的处境实在滑稽——光是得听命于”那个矮子奉行”就够憋屈了,更别提他隈本城主还有绝不能开战的私人理由。
实际上,清正早就抢先一步娶了家康的养女。 换言之,对这位虎加藤而言,图谋颠覆丰臣家的江户大老正是他无可替代的岳父。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做出这种蠢事,回过神来木已成舟。
去年十二月初,从博多归来的清正走海路上京。那天井伊直政突然登门慰问,带着美酒佳肴来到伏见葭岛的加藤宅邸:
“辛苦您了。今夜请小酌几杯,暂解烦闷吧。”
留下这番体贴问候后,家康的使者便告辞了。
“哦?”清正起初怀疑大老突如其来的善意。他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德川慰劳的朝鲜战功。但这份疑虑很快消散——隈本城主向来吃软不吃硬。此刻,他竟对长年敌视的政权异端生出一丝模糊的好感,仿佛有暖风拂过心头。 相比之下,那天前田利家和奉行们毫无表示。
“和内府真是天壤之别啊。” 清正暗想。
次日,清正出席池田辉政为他举办的归朝欢迎宴。明明凯旋诸侯有数十人,唯独自己被选中,他却毫不意外——辉政正是”鬼上官”为数不多的好友。
每次听到”挚友”“至交”这类词,清正总会想起那位领有东三河吉田(现丰桥市)十五万二千石的”内府贤婿”。
辉政在文禄三年(1594年)迎娶家康次女督姬富子为继室。富子最初嫁给北条氏直,北条灭亡后,氏直被流放高野山,富子则以”小田原未亡人”身份改嫁辉政。此后辉政逐渐倒向德川,但这似乎毫不影响二人友情。
虽然清正年长两三岁,隈本城主却对”内府女婿”深为倾倒——无论是常被同僚取笑的矮小身材、人中上的小胡子,还是爽朗性格,在清正眼里都讨喜得很。别看辉政个子小,性子却刚烈,甚至有”浑身是胆”的风评。
重逢场面颇具戏剧性。辉政在玄关等候,一见清正身影就赤脚冲下土间,重重撞上对方肩膀。那神情仿佛在说:
“你这命硬的家伙,总算回来了!”
清正再次感慨天壤之别——此刻他想起奉行增田长盛:那位大人来访时,可是端坐厅中光会摇头晃脑。
但惊愕还在后头。被引进屋内,清正发现早有五位盛装妇人候着。这突袭让他想逃,活像误入花丛的莽汉。“贱内和妹妹们非要当面谢你救了幸长。”辉政咧嘴笑道,分明在欣赏好友的窘态。
辉政最年幼的妹妹正是浅野幸长正室。主人粗声大气地挨个点名妻子和四个妹妹。每喊一个,就有位女子上前为客人斟酒。清正从未见识过友人这般作派——竟对如此精致的美人们如此随意。在他眼里,这些女子简直一模一样:即将临盆的督姬富子;在长久手之战丧夫、现改嫁中老中村一氏的二妹;前关白秀次正室(秀次死后回娘家)的三妹;嫁给摄津三田城主山崎家盛的四妹;以及最年幼的浅野幸长夫人,个个肤白如雪,妖艳绝伦。
清正怕得要命,仿佛稍露破绽就会被她们割喉。这份危险气质倒是被美人们均沾了。
“我也得道谢。”辉政说,“说实话,当初真怕幸长死在朝鲜。我家寡妇够多了。”
女眷们齐声抗议,随即放声大笑——清正头回见识她们这般笑声。笑得最响的竟是前关白夫人,这位未亡人似乎早忘了悲剧,在娘家过得相当快活。
女眷们刚退下,走廊就传来沉重脚步声,纸门拉开。
“听说来看女儿竟遇上主计头(清正),老夫也来凑个热闹。”站着说话的家康如是道。
自那以后,清正除了去探望寡居的北政所,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池田宅邸里。“真想再让这副疲惫身躯浸在那片娇声笑语中”——鬼上官心底竟冒出这般不合身份的隐秘渴望。
但期待终究落空。那些美丽的妹妹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与家康”偶遇”的机会也不复出现。
说起那晚,大老笔头(家康)对清正在朝鲜的武功极尽溢美之词,听着倒不像客套。据常出入加藤家的商人说,前几日家康闲聊时不仅夸赞: “当今天下无人能及加藤主计头”,“主计头的事我最清楚,西国事务交给他便无需挂虑”
最后竟盛赞:
“比起信玄、谦信也不遑多让”
清正听得飘飘然。能与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相提并论,任谁都要陶醉。
重申一遍:隈本城主对这种称赞毫无抵抗力。本该怀疑内府是否在笼络自己,但作为丰臣血亲该有的警觉,偏偏从未降临在这位虎将身上。
清正急忙修正对德川的观感。他反省自己是否仅因”德川没向太阁殿下磕头”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莫名其妙厌恶内府。
婚事恰在此时通过辉政提了出来。
“娶个媳妇如何?”辉政随口道。
清正沉默。他早有妻室儿女,原配是家臣玉目丹波之女。
“内府说想让你当他女婿。”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
清正继续沉默。本该回句”别开玩笑”,却发不出声。
“要是和主计头结为连襟,妹妹们肯定高兴。”辉政自顾自说着,“果然不愿意吧?抱歉说了废话。内府那边我会帮你推掉。”
清正终于开口。本想说”有劳了”,脱口而出的却是:
“娶…娶也行。”
沙哑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说到底,清正成为内府女婿纯粹出于算计。这个出身寒微的男人,内心深处渴望通过与下任掌权者血脉相连来忘却自己卑微的起点。
在这一点上,他与同为丰臣血亲的福岛正则动机截然不同。正则抱着”内府反正也活不了多久”的轻慢态度,而这位太阁表弟的想法更为冷酷——他认定天下终将归德川所有,就像当年织田家的结局一样,丰臣能作为普通大名存续下去就足够了。
一年后,匆匆返回隈本的清正召集家臣训话:
“当今天下是实力的天下。有实力者得天下。故右府(信长)如此,故殿下(秀吉)亦如此,下一个必是内府。虽难以接受,但世道如此。”
清正与家康养女清净院的婚事在庆长三年(1598年)岁末悄然举行。清净院生父是刈谷城主水野忠重——家康生母於大之弟。《清正记》如此记载:
“主计头清正效忠家康公,公言曰:’清正尚无妻室,当以吾养女许之。’遂将水野泉州之女收为养女下嫁。”
实际上,清正为攀附权贵抛弃了糟糠之妻。《清正记》作者心知肚明,却故意写成”尚无妻室”,或许认为记录主公污点有违臣子本分。
奇怪的是,这场婚事几乎无人提及。既无清正向丰臣政权报备的记录,奉行们也未曾追究。谜底或许藏在清净院兄长水野胜成的奇特履历中——这位”斩人胜成”脾气暴躁,从天正十二年(1584年)出奔刈谷到庆长三年(1598年)的十五年间,先后换了家康、秀吉、佐佐成政、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三村家亲等八位主公,俸禄多在千石左右,侍奉三村家亲时甚至仅有十八石。 换言之,清正娶的不过是旧部之妹。奉行们大概也怕事情闹大,索性当作胜成妹妹的婚事处理了。
顺便一提,清净院在庆长四年秋生下嫡子熊之助(后取名忠正),虽让清正狂喜,但这孩子早夭,未能成为联结德川的纽带。
再强调一次——站在利家阵营的清正,处境简直荒唐透顶。
他自己都搞不清状况。为什么没去伏见反而跑来大阪城?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接到檄文的瞬间,他下意识拔腿就跑,等回过神时已站在大阪城前。
这位”内府女婿”骨子里终究还是丰臣血亲。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家康为何要搞这么露骨的联姻政策。按理说多了三个同病相怜的”女婿”本该高兴,他却半点都欢喜不起来——清正向来珍稀自己的独特性,如今女婿扎堆,哪还有什么稀罕可言。
隈本城主嚼着便当,无意识地把胸中郁结化作一声长叹。
身旁正在用餐的织田信包听见了:
“喂,主计头。”
“在…”
“从刚才就听你唉声叹气,害得我便当都不香了。”
当今敢这么对”鬼上官”说话的大名可不多。但清正没忘记眼前这位花甲老人是信长公的亲弟弟:
“是在下失礼了。”
“振作点吧。”信包啜了口茶,故作神秘道:“刚听说…前田大纳言似乎决定让你和小西担任此番先锋。”
“当真?”
“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我觉得这主意妙极了——故太阁殿下两次出征朝鲜,不都让你俩打头阵吗?尤其是你的威名,听说都传到红毛夷那儿了。前田大纳言想必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
“真叫人眼红啊。此战必胜,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要是砍下内府首级,加封多少石都说不准呢。”
“……”
“老夫若有主计头一半勇武——不,哪怕指甲缝里那点胆量,早主动请缨当先锋了。”信包深深叹息,“这样就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靠把女儿献给太阁才混到这三万六千石…罢了罢了,瞒也无用。每每思及自身怯懦,实在羞愧。告辞。”
丹波柏原三万六千石大名径自离去。
清正心想:这下可糟了。虽身经百战,但如此窘境,这巨汉还是头一遭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