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归国
将三成赶回佐和山后,家康的下个目标便是将各路大名尽数驱逐出伏见与大坂。只要碍眼的大名们从两座都城消失,夺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六月中旬,家康召浅野、增田、长束三位奉行至伏见,若无其事地宣布:
“细想之下,自太阁殿下薨逝至今近一年间,诸大名滞留伏见、大坂未归。听闻不少人自朝鲜撤军后便再未踏足封国。故此——特准许诸位于明年秋冬前归国。此意已征询其他大老意见,烦请传达。”
七月,两百余名诸侯争先恐后踏上归途。
福岛、加藤、黑田、细川等七将陆续离开,三位中老也各自返回封地。清正既已动身,熊本另一半领地的领主53自然不能继续在大坂悠闲度日。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过后,大老们的归国成了畿内热议话题。
毛利与宇喜多率先启程,前田利长亦定于八月底前返回金泽。上杉主从行动更为迅捷。景胜七月二十六日登伏见城面见家康。
“记得您曾提过归国之事?”甫一落座,家康便切入正题。
“正是。”
“中纳言大人就封会津仅半年便逢太阁噩耗,未及治理封国便匆匆上洛。想必对领内事务忧心忡忡吧?”
“城池修缮、道路桥梁改建,迄今完成尚不及十一。”
“我深有体会。”家康频频颔首,
“中纳言大人离去虽然令人寂寞,但若强留您在大坂协理政务,也未免太过自私了。”
“是在下任性了。”
“那么,何时启程?”
“若得允许,拟于八月三日动身。”
“未免太过仓促。抵达会津后,还盼能通报近况……”
“自当如此。”
会晤就此结束。
两日后,上杉主从下大坂向秀赖辞行,随即折返伏见。果如所告,八月三日自伏见出发踏上归途。顺带一提,景胜取道江户抵达会津已是八月二十二日。
然而,五百余归国者中,独缺执政权柄之人的身影54。
关于直江兼续何时造访佐和山,各类史料记载存在混乱。有文献记载他是与归国的景胜一同离开伏见,在草津与大队人马分道后前往佐和山;也有文献称他于九月一日离开大坂,三号便已进入佐和山。
八月二十五日,兼续从东北白河给家臣春日左卫门发出书信,告知因染病需在当地滞留数日。据此推算,他最迟应在八月八、九日就已离开伏见。无论如何,当日兼续一行正沿着湖岸道路向北疾驰。
这是时隔五个月的会面。但兼续的心情始终无法轻松起来。
其实许多同僚都反对执政官前往佐和山。本庄繁长和水原亲宪都曾劝说:“治部少辅现在深受打击。不如让他独自静养为好?”试图以此改变他前往佐和山的决定。
同僚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佐和山城主根本不具备单独对抗德川的实力。三成必定会不择手段地将上杉拖入反德川的战争中。
然而,刚刚移封一年的上杉家既没有这个意愿,也缺乏这样的实力。要与德川开战,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应当避免发出任何可能刺激德川猜疑的声响——虽然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这似乎确实是同僚们真实的想法。
“我明白了。”兼续像是要结束讨论般说道:
“我去佐和山不会做出任何承诺。但治部少辅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我一定会全部打探清楚。这样总可以了吧?”
重臣们一齐微微点头。
从大津到佐和山约有五十公里路程。
当他们爬上地藏村的小坡道向左转时,三成的城池突然拔地而起,映入眼帘。
“真是气派啊。”
他不禁发出惊叹。佐和山城确实大得惊人。听说本丸应有五层,但山谷间涌起的云雾遮住了三层以上的部分。
紧接着让兼续感慨的是——这座城池简直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佐和山城的每一处都像极了三成:太鼓丸飞翘的屋脊让人想起那位前奉行刻意高耸的肩膀;虽然此刻幸运地被云雾遮蔽,但天守阁的轮廓想必也和三成那傲慢的鼻梁一模一样。
不仅外观,连爱慕虚荣的特质都与主人相似——不过这种完美的契合或许反倒显得刻意。“哪怕留一处随性的设计也好啊”,兼续不禁为友人感到惋惜。
三成在橡木谷宅邸的入口等候众人,看起来心情不佳。
“为何要回去?”刚将客人引入居室,他就立刻出言讥讽,“此刻放弃大老职务归国,等于承认内府独裁。”
这话刺耳得很。兼续皱起眉头。
“你们就这么惧怕内府吗?上杉家引以为豪的谦信公之大义,不过如此吗?”
兼续眉头皱得更深了,仿佛接连被扇了耳光。
“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理解治部少辅的愤怒。但留在大坂就能阻止内府独断专行吗?”
“听你这口气,好像回会津就能阻止了似的。”
“……”
“回会津后有什么打算?”
“修缮城池,开辟道路。”
“为什么呢?”
“为了保卫领国吧。”
三成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仿佛在说:简直荒谬至极,不值一提。
“德川已经拉拢了伊达和最上。越后堀家的动向也不容乐观。会津四周除了常陆,全都是敌人。难道以为修修城池就能守住国家吗?”
“……”
“会津要想生存下去,只有一个办法——与德川内府开战。”
“……”
“为了报答故太阁殿下的厚恩,上杉家也肩负着这份责任。”
兼续第三次皱起了眉头。这次并非因为被戳中痛处,而是对三成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惊。这人竟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上杉家或许会战,或许不战。但无论作何选择,都是为了自身存续。若因所谓”厚恩”就被拖上战场,那才真是难以接受。
“换个问题吧。”三成仍执着于战事,“若内府率大军进犯会津,你们当如何?”
“届时自当迎战。”
“看来我只能期盼内府早日发兵会津了。”
三成满足地长叹一声,继续道:“也罢,我已明白上杉暂无行动之意。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行事。”
“……”
“山城守,北陆即将燃起战火。”
三成咧嘴一笑,那笑容透着赤裸裸的冷酷,令人不适。
“你在谋划什么?”
“下个月内府必赴大坂。”三成语气笃定得可怕。
“你怎知内府行程?”
“我自有门路。数日后伏见将流传一则骇人传闻——太阁生前曾打算将淀君许配前田利长,托其辅佐秀赖公。”
“头回听说。当真?”
“千真万确。这主意本就是我提的,殿下也极为赞同。若薨逝稍晚,这门亲事必成定局。”
“若属实,内府定会大惊失色。”
“震惊之余必会查证。届时那老狐狸自会亲赴大坂。”
“倒非全无可能。”
“待内府抵抵达大坂,还有另一则骇人传闻候着——暗杀计划。告密者多半会是增田、长束两位奉行。”
“刺客是谁?”
“尚未定夺。目前只知幕后主使是前田利长。不,等等,单靠利长不够稳妥,最好再拉两三位大名作后盾。”
“准备让谁当替死鬼?”
“浅野与细川。浅野与前田交好世人皆知,细川又是姻亲。如何?这组合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吧?”
“真是危险的赌局。”兼续评价道。
虽然知道浅野和细川似乎已倒向德川,但兼续并不认为前田已经抛弃了丰臣家。在他看来,这位被三成随意直呼”肥前”的中年武将,或许立场有所动摇,但至少还有一半心思留在己方阵营。就这样把前田推出去给德川,连确凿证据都没有,真的妥当吗?
但三成的回答干脆得令人不适:“前田也不过是同类罢了。”
仅此一句。
“肥前守会与内府开战吗?”
“应该会吧。”三成说得事不关己,“毕竟被冤枉的滋味最让人恼火。”
“但胜算渺茫吧?”
“毫无胜算。不过他们自相残杀正合我意,反倒省了我们的事。”
“若肥前守不战而降呢?”
“那内府的恶名就更响了。正好借机打压大老们,理所当然。”
“看来反对也没用了。”
“大概吧。”三成简短回应。
这位前奉行此刻显得异常愉悦,仿佛终于找到了值得全力以赴的事业。“总之就是这样。”三成话中带着结束话题的意味,“北陆战事一起,希望会津中纳言千万别来调停。请务必转达我的意思。”
数小时后,这个时代最富智慧的两位谋士并辔驰骋在中仙道上向东而去。虽然兼续再三推辞,三成仍坚持要送到垂井。他刻意避开那些血腥谋划,只谈近况——这无疑是明智之举。
“这五个月里,我巡视了两次领地,也去了两趟京都。”
“京都?”
“在花园妙心寺捐建了一座小寺,名叫圣寿院。你若路过务必去看看。”
“为令堂建的?”
“不,是给家父的。”
“令尊正继公不是健在吗?”
“就当是生前供养吧。”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请长谷川等伯为家父画了寿像,画得相当不错。”
“题词呢?”
“犹豫再三,最后请伯蒲和尚题了’文武双全,慕圣贤之道,吟万叶之歌’。对了,还在瑞岳寺为家母捐了一尊小木像。”
“你该不会是在准备后事吧?”
“胡说什么!”三成猛地耸起瘦削的肩膀,“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