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赌局
最终,由以善辩闻名的僧人承兌和”三名小年寄众”组成了问罪使团。
太阁临终前,为防备大老与奉行意见相左,特意设立了名为”小年寄众”或”三中老”的职位——此刻这安排倒是派上了用场。
虽称”中老”,但这三人既无下属机构也无俸禄。说白了,秀吉大概只把他们当跑腿的使唤。
这三位中老有几个共同点:赞岐高松十五万石领主生驹雅乐头亲正、掌管骏河府中城并领十四万五千石的中村式部少辅一氏、远江·滨松十二万石城主堀尾带刀先生吉晴——他们都出身浓尾地区,是常胜羽柴军的核心成员,与其说是靠智谋,不如说是凭勇猛得到秀吉提拔的纯正丰臣系大名。简而言之,三人全是嘴笨的主儿。其中生驹和中村更是出了名的”闷葫芦”。
三成之所以建议利家让承兌加入问罪使团,正是为此。
三中老于正月二十日离开大阪,二十一日拜访家康,翌日二十二日清晨便折返复命。明明伏见离大阪不过十里地(约40公里),却花了整整三天——全因中村一氏健康状况欠佳,无法骑马赶路。
面对承兌”若不能明确答复,便将您从十人联署名单中除名”的逼问,家康如此回应:
“不过是暂时忘了太阁遗命。这种疏忽,诸位应该也都有过吧?”
几乎同时,派往伊达、福岛、蜂须贺三家的奉行部属也陆续返回大阪复命。
伊达政宗的回答尽显无赖本色: “媒人堺町商人宗薰早就上报过了,我以为已经获批。要怪就怪宗薰办事不力,找我可没道理。”
福岛正则的回应则充满直性子作风: “责任全在我。因为这婚事不是内府提的,是我们家主动求的!”
他先替家康开脱,接着解释动机: “我是故太阁殿下的表亲,也是秀赖公的近亲。和德川联姻,说到底都是为了秀赖大人好!”
到头来,只有蜂须贺至镇老实认错。代替父亲家政接受问罪的十四岁少年低头道: “我知道婚约违法,但我年纪小,实在不敢违抗内府大人的再三要求……”
每次听完汇报,利家都气得直拍榻榻米。家康的答复不仅羞辱了利家,更是在挑衅当天再次聚集在前田宅邸的所有人。
该对家康采取什么制裁?全系于利家一念之间。
三成的心砰砰直跳。作为能吏,他迫切希望听到那句:
“事到如今,绝不能姑息!”
只要这句话出口,大阪方面今夜就能如怒涛般杀向伏见。
退一步说,哪怕只是郑重宣布”免除大老职务”也行。那样的话,家康除了逃回关东也别无选择。
“但绝不会让你轻易逃走。”
三成急速在脑海中展开畿内地图。大和与近江一带,几乎没有他不熟悉的道路——所有隐秘小径都深深刻在这位佐和山城主的脑子里。
在他看来,家康只有两条逃生路线:
经大津沿湖直行,过佐和山走中山道至关原
在草津右转突破水口,经伊贺伊势走东海道
可惜家康选择第一条路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毕竟佐和山驻扎着三成为这天精心训练的精兵八千。他必定会选草津-水口路线。但水口城主正是奉行长束正家——即便德川军能摆脱大阪方面的追击,他那两千人马若不能击溃长束军与驰援水口的石田军合计万余兵力,就永远别想见到关东的海。
“幸好没离开佐和山。”
三成此刻甚至庆幸自己当年谢绝了筑前国的封赏。
大阪方面根本不可能输。整个畿内都是丰臣系大名的领地,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真是天选之子啊…”
三成偷瞄利家,忍不住暗自感慨。信长公与太阁殿下当年夺取天下时历经恶战,而这老头只需说句”不可饶恕”就能坐收渔利。
一切全看利家决断。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利家终于开口:
“视情况或许难免一战,诸位且先备战。”
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弛——大纳言利家到这个节骨眼竟还想着和解。所有人都这么理解他的话。
“这是在推卸责任。”
三成只能如此认为。说来这老头向来有此毛病:当年贱岳之战时,隶属胜家方的利家率先脱离战线,间接导致柴田灭亡。世人多因顾及他与秀吉的友情而宽容评价,但能吏绝不苟同。在三成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说到底,利家永远在逃避艰难抉择。
无论如何,这决定都太过优柔寡断。
结果回到宅邸的三成,不得不听自家老将们阴阳怪气:
“先备战再说…”岛左近胜猛长叹一声,“真是没魄力的处理方式。”
另一位家臣柏原彦右卫门更尖刻:
“真遗憾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不在当世。虽说都是弑主的逆臣,但那份决断力实在出众。要是他们还活着,我恨不得请他们当讨伐德川的先锋!”
“说得好!”
左近拍手大笑。
关于岛左近,除了知道他是大和人、又名胜猛或清兴外,其余一概不详。出生年份不明,为何放弃伊贺上野城将之位成为筒井家浪人也不得而知。只有这样一段轶事流传下来:
那是天正年间,三成刚获封长束领地水口城不久的事。几个月后,秀吉随口问这位新晋大名:
“水口那边怎么样?招了不少家臣吧?”
“是。总算招到一位。”
“就一个?!”秀吉明显不快,“叫什么名字?”
“岛左近。”
秀吉不禁惊叹。军略家左近的名声响彻当世,多少大名求而不得的人物,竟被这小子网罗了。他忍不住追问:
“左近这样的大人物,怎会屈就你这毛头小子?到底给了多少俸禄?”
“从我四万石俸禄中,分了一万五千石给他。”
秀吉哑然失笑:
“主从俸禄相差无几?这等奇闻老夫还是头回听说。”
虽然秀吉认可了此事,但暗地里不乏非议之声。蒲生氏乡曾预言:
“眼下固然可喜。但恐怕最终对治部少辅和左近都不是什么好事。”
大谷吉继也嘀咕:
“治部少辅这人,总爱拿金银打人脸。”
三成却置若罔闻。在他看来,左近尚未获得证明真价的舞台——或许真是日本第一军略家,也可能只是徒有虚名。但那一万五千石值不值,很快就能见分晓。
趁此机会,不妨勾勒下石田家的主要将领:
——蒲生乡舍,原为蒲生氏乡麾下重臣白石城主源左卫门乡成次子。随主家转封宇都宫后成为浪人,后投奔三成。虽入仕不久,已与岛左近并称石田家双璧。俸禄说法不一,有说一万五千石,也有说一万石。
——蒲生赖乡(备中真令),或许其旧名横山喜内更为人熟知。因勇武受氏乡赏识,赐姓蒲生并封会津盐川城一万石。主家失去会津后与乡舍一同转投三成。
石田家还吸纳了已故大和大纳言秀长(秀吉之弟)的旧臣:舞兵库、大场土佐、大山伯耆,这三人皆以秀长麾下”黄母衣众十三人”闻名。
——高野越中,原为三好笑岩家臣,后仕至关白秀次,担任亲卫队长。秀次死后转投三成。
此外还有柏原彦右卫门、杉江勘兵卫、中岛宗左卫门、安藤将监等将领,暂且按下不表。
三成如此网罗令诸侯垂涎的猛将,或许源于某种自卑。虽然传说他在贱岳之战立下仅次于七本枪的功劳,但那纯属侥幸——实际上他连枪都握不稳。战场上的能吏总是喉头发干、双腿战栗如疟疾发作。他怕伤残,更怕送命,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喊:“死在这种地方太不值了!”
正是为弥补这天生的缺陷,他才不断招揽猛将。事实上,三成常痴迷地凝视麾下武将的健硕体格。若不顾及体面,佐和山城主恐怕会欢天喜地地捏他们的肱二头肌。
尽管三成极力掩饰怯懦,但老将们心知肚明。他们反而因此更疼爱这个遭人嫌的奉行,视其为必须庇护的可怜孩子。两百余诸侯中,能获得家臣如此奇特而炽烈忠诚的,恐怕唯有三成一人。从这个角度看,佐和山城主实在是个幸福的男人。
问罪使归来的当天,驻大阪的大名们纷纷登城,外城郭很快被各家的亲兵挤得水泄不通。响应檄文的诸侯超过五十人,这虽然让利家欣喜,但并非所有人都属于利家派。
真正心向利家的只有细川忠兴、加藤清正、加藤嘉明、浅野幸长等少数几人。其余如毛利、上杉、佐竹、立花宗茂、小西行长、长宗我部,以及除浅野外的三位奉行——全都与三成交情匪浅。
“我的人缘倒也不错嘛。”三成心情大好。
虽说各派系同舟共济,但士气相当高昂。此刻出兵几乎必胜,所幸众人尚不知主将利家的真实意图。
当天傍晚,伏见大名的动向传到大阪。前往德川宅邸的大名不足二十人。
有人说”不少了”,也有人嘀咕”比预想的少”。
报告书首行赫然写着福岛正则的名字。紧随其后的是池田辉政、黑田长政、藤堂高虎、金森法印、有马法印、伊达政宗、最上义光、堀秀治等人。
三成微微皱眉,但并未太受打击。他早就料到,除了正则,辉政、长政、高虎迟早会倒向那边。所以他只是轻哼一声,快速掠过这些叛逆者的名字。
但看到大津城主京极高次时,他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京极高次是淀夫人的表弟,他姐姐龙子还是太阁殿下的宠妃。”三成阴沉着脸盯着报告书,“要不是太阁开恩让他家复兴,’京极’这个姓氏早该在族谱里绝迹了。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下一个名字同样令他恼火。美浓兼山七万石城主森忠政,与丰臣家的渊源丝毫不逊于高次——他的正室是秀吉亲弟秀长之女。从这个角度说,此人不仅是丰臣家少数血亲,还是大老毛利辉元养子秀元的连襟。
“更何况忠政的兄长森长可就是被内府在长久手之战讨死的。”三成冷笑道,“他不仅背叛了秀长公的期望,还跑去给杀兄仇人站台。丰臣血亲帮着德川搞联姻政策,简直荒唐!”
那些曾受秀长器重的黄母衣众旧部,此刻都为旧主女婿的背叛感到颜面尽失。
“下一个!”
三成烦躁地翻动报告书。当看到田中吉政的名字时,他又一次发出冷哼——算起来,这位佐和山城主今晚光顾着哼哼了。
“田兵,连你也……”
吉政的官名是兵部大辅,“田兵”则是三成给他起的绰号。当年这位从鸟取城主宫部继润门下三石俸禄的小卒一路爬升的武将,虽年长三成十余岁,两人却总没大没小地互称”田兵”和”治少”。
能直呼吉政这样的人物为”田兵”,让三成颇有些得意。这位身上找不出一丝赘肉的冈崎城主,确实在劝业(鼓励产业发展)和水利工程上都展现出让三成高看一眼的才干。
他那作风活脱脱就是近江高岛郡出身者的做派——要知道那里可是盛产开明商人的地方。
三成对这位同乡前辈可谓尽心尽力:听到关于他的好消息必定第一时间传达给当权者;当田兵卷入一场贪污风波时,也立即出面斡旋。可到头来竟是这般结果。反过来说,自己这些年岂不是在拼命替内府培养帮手?这笔买卖实在太亏。
但奇怪的是,三成无论如何都恨不起田兵。他始终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吉政投靠家康,或许与其十万石封地恰在三河冈崎不无关系。
毕竟作为冈崎城主——那座家康出生、洗过初浴的城池如今正是他的居城,统治着至今仍对德川氏忠心耿耿的领民,有些难处也在所难免吧?
想到这里,三成突然豁然开朗。田兵必定只是权宜之计才暂时支持德川。这狡猾的家伙!不过话说回来,若没这点小聪明,他也坐不稳冈崎城主之位。既然如此,再把他拉回来应该也不太难。三成的思绪越飘越远,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要是田兵突然倒戈相向,内府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但下一秒,能吏脸上突然浮现惊愕之色。他想起某个传闻:具体时间记不清了,连事发寺院在冈崎何处都不知道,只听说是在领地巡视期间发生的。
当时吉政看见一株盛放的巨大樱花树,突然脸色大变,召来住持命令道:“此等无用之花速速砍了,改种茶树。茶叶好歹还能当香客伴手礼。”
自听闻此事后,三成每次见到这个浑身如剃刀般锋利的武将,总会想起那株被砍的樱花。虽说不过是棵树,但脑海中斧刃入木、樱树缓缓倾倒的画面,总伴随着某种不可挽回的深刻丧失感。
现在名单上只剩一个名字了。三成这次没有冷哼——事实上他根本哼不出来。
“刑部…刑部…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喃喃自语。
越前敦贺七万石城主大谷刑部少辅吉继,是这个人嫌狗憎的奉行唯一挚友,几乎堪称分身的存在。
关于两人的相遇,有这样一个故事:
那还是天正二、三年(1574-1575年)的事,距今已有二十四五年了。当时刚当上秀吉小姓的佐吉(石田三成),接待了一个名叫大谷桂松的少年来访。
“听说您很受羽柴大人器重,所以冒昧前来。能否请您举荐我?”
同龄少年含混不清地说着,语气里并不抱多大期待,似乎早已习惯失望。
桂松的父亲盛治曾侍奉丰后大名大友宗麟,后来辞官归乡。从九州千里迢迢流落到长浜——这是三成当时的印象。少年脸上身上都沾满风尘,只能用”漂泊落魄”来形容。佐吉立刻跑去求见秀吉。拒绝举荐很容易,但若放任不管,这少年恐怕会饿死。佐吉心想:绝不能让他倒在长浜城下。
就这样,这个体型敦实、嘴唇病态鲜红的少年成了三成的同僚。两人每晚并排而眠。
不久传出奇怪流言。《诸家荣衰记》记载:
“若道知音契约舍难”
暗示他们是众道关系。
三成吓得连夜慌慌张张挪开被褥。桂松似乎也想一块儿去了——转头就发现他的被褥也搬到房间另一头。不过他俩很快友情复苏,从此,无论人生哪个阶段,三成回头总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桂松改过好几次名字:纪之介、平马、吉继,但两人情谊从未改变。
作为丰臣家奉行,两人始终同轨并进:征伐岛津时共任兵站奉行,两次朝鲜战役都渡海担任军监。虽有不少文官,但像长盛、长政那样频繁被任命为奉行的,就数他俩最多。
两人走着完全相同的人生轨迹,风评却天差地远。《中兴盛衰记》甚至盛赞:“大谷仁智深,勇而不猛,隐德守信,礼而不骄,人皆称贤。”
与理想主义者三成不同,现实主义的敦贺城主深受众人喜爱:因北条征伐时出使德川而受家康青睐,担任奥羽检地奉行时又被上杉景胜赏识其才干。据说太阁也曾感叹:“因留他在身边,未能让其历练战场,但吉继实乃堪掌百万大军之才。”
这与恶评如潮的佐和山城主形成鲜明对比。
三成为友人高兴之余,也不免觉得世人偏心。他从不认为自己在政策制定或领地治理上逊于友人。若说真有不如之处,唯有一点——勇气。
或许因二十七、八岁就患上麻风病,吉继早早与死神达成和解。
他不畏死亡。担任军监渡海赴朝时,留下一个典型”吉继式”轶事:某日箭矢如雨落向阵地,部下再三劝他转移,他却面不改色道:“要命的箭,一支就够了。”
听闻此事时,三成酸溜溜嘀咕:“未免太耍帅了吧?”但心底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在某些微妙处确实比自己强。
世人总对这对反差巨大的友情感到费解,最终归因于吉继的宽容。但这大错特错——敦贺城主虽寡言,性格却比三成更激烈。他意外地爱讲道理,常掰着手指数落人;对利害关系异常敏锐,屡屡让三成吃惊,活像滴水不漏的真田昌幸。事实上吉继确实敬服昌幸的军略,还把女儿嫁给他次子幸村。
“该不会那家伙也……”三成胃部一阵绞痛。
其实太阁死后,一直有吉继将获加封的传闻:家康怜其俸禄微薄,允诺加封十二万石;更有说法是许诺半个越前国。若真实现,其知行将与佐和山城主持平。
这绝非空穴来风。家康惯用加封笼络人心,而敦贺城主动摇也大有可能。
能吏连连叹气。虽觉凶多吉少,却拒绝相信。
吉继落选五奉行只因宿疾恶化难任繁务,绝无其他理由。在三成心中,友人永远是丰臣家奉行的典范与精髓。“丰臣栋梁岂能被十二万石收买?”他恨不能揪着吉继衣领拖回大阪。
“麻烦大了。”三成咬牙道。吉继投奔伏见,意味着丰臣机密可能泄露。更糟的是,他既是罕见的名将,又有辨别胜者的敏锐嗅觉。
“内府不会放过他。”三成突然醒悟。太阁口中”堪掌百万大军”之人,怎会自选败方?
“那么……”
能吏猛地站起,又颓然坐下。此刻他已隐约预见这场联姻风波将如何发展、以何种方式收场——
前田大纳言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踏出那间舒适的病房半步。骚动将被含糊掩盖,而内府将继续稳坐大老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