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收网

那天清晨,德川主仆之间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当时三成刚动身前往博多不久。

“人类的爱憎之情,还真是奇妙啊。”本多正信开口道。

“嗯?”

“人会无缘无故喜欢或讨厌某个人。看似平常,但事后想来,往往正是这种情感左右着人的兴衰成败。”

“比如?”

“太阁在讨伐明智光秀后,曾疯狂拜访各路诸侯府邸,广施财物,连下人都要笼络。”

“赤裸裸的收买人心啊。”

“但效果惊人。赢得诸侯支持的羽柴最终夺得天下,而端着名门架子的柴田则走向灭亡。”

显然正信是想让家康效仿太阁,主动拜访诸侯。家康有些心动。趁三成在博多积攒功绩时,自己若只在京都睡大觉,未免太没出息。

“好吧。”家康直起身子,“那…先从谁开始结交?”

“岛津。”老人只说了这两个字。

“岛津啊…”家康露出陶醉的神情。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他都会这样。但有个问题:家康对这个南国大名几乎一无所知。与连当地海风什么味道都知道的三成截然相反。家康只知道:岛津是和常陆佐竹氏齐名的镰仓名门,其士兵骁勇善战,会发出奇特的呐喊声,领地时大时小变幻不定——仅此而已。

“明白了。”家康说,“那就邀请龙伯入道来我府上吧。”

“邀请?”老人诧异道,“为何不主动登门?”

“要我去?”

“正是。”

“不行!我怎么可能贸然去拜访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家康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绝非端着大老架子,而是这位内大臣出人意料地怕生。与从容不迫的外表相反,他有着孩童般腼腆的一面。

“总之先发邀请。就这么办。”

“容我想想办法。”

“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了?”

“主公可还记得前年在江户招募的医师流干?此人正是萨摩出身。”

“流干…那个近视眼大夫?”家康泄气道,“你要让个眼科大夫当使者?”

“交给老臣安排便是。”

德川家有个被称为”智囊”的人物,就是本多正信。不过他的智慧跟黑田如水、石田三成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这位曾经的驯鹰师不像如水那种层出不穷的奇谋妙计,也不像三成那样思维犀利。如果非要找个相似的人,可能上杉家的直江兼续跟他比较像。

正信作为德川家几千名官僚的头儿,关东总奉行,最拿手的是治理民政。他在建设江户城时大显身手——移山填海,开挖运河搞运输,还把各地商人都招揽过来。说江户城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都不为过。

这位天生的行政官打仗到底行不行,倒是一直没人说得清。家康估摸着”应该还行吧”,毕竟三十五年前在三河一向一揆时,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男人要说不会打仗实在说不过去。不过家康从来不给他在战场上表现的机会——要是行政官打仗也很厉害,那些武将们的面子往哪搁?

德川四天王对这位”智囊”的嫉妒简直可怕。榊原康政当面就骂过:“你这种只会算盐米账的酸儒,也配谈打仗?”就连同族的本多忠胜也在背后说闲话:“佐渡的胆小鬼!”虽然都姓本多,但正信出身本多五家里最不起眼的定吉家,跟出身名门的忠胜根本没法比。

老将们对正信的评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其实武功派和吏僚派的矛盾,在丰臣家也一样。这么看来,这位前驯鹰师简直就是”德川版的三成”。后来他之所以会帮助三成的遗孤,可能就是因为对这种处境感同身受。

话说三十五年前,一向一揆虽然平息了,但这个背叛主君、投奔弥陀的狂热分子却抛下老婆孩子逃出了三河。家康对这个眼神像野狼一样狡猾的煽动者消失感到十分欣慰。

这个流浪的驯鹰师后来投靠过京都的松永弹正,又在北陆各地游荡。听说他在加贺、越后还在参与一向一揆的活动。六年后,正信回到三河。在家老大久保忠世的安排下,家康给了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叛逆者一个打杂的差事,一年就给四十石俸禄——还觉得给多了。但正信一点怨言都没有,整个人都变了样。

“眼神温顺多了。”家康心想。那眼神跟母牛似的,让他忍不住想:要是流放能让人变得这么温顺,不如让其他刺头也都出去走走。

但变的不仅是眼神。正信变得从不说谎。只要他简单说一句”明白了”,大家就能松一口气。想想也挺讽刺——尤其是他的主君还信奉”可以撒像真话的谎,但不能说像谎话的真话”这种古怪道理。

还有个小故事最能体现正信的为人。家康有时会因为近侍犯错而破口大骂,气得恨不得当场拔刀砍人。

这种时候,正信从来不会直接劝阻。他反而会跟着家康一起骂,而且嗓门比主公还大:

“你这蠢货!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以为主公是在骂你?这是在教你做人!主公这是为你好,想让你长点记性!”

骂着骂着,他必定会提起这个近侍父亲或祖父立下的战功——其实是在变着法子提醒家康。

“你父亲当年在某场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你祖父在某次攻城时表现英勇。你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吗?”

等正信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通,家康的怒气通常也就消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正信就会对垂头丧气的近侍说:

“主公骂了这么久肯定口渴了,还不快去沏茶?”

每次都是这个套路。

家康虽然非常尊敬和器重这位驯鹰师出身的秘书官,但有个问题让他很头疼——正信实在太邋遢了。这个穿着破旧的男人,简直像头披着烂布的母牛。

正信平时倒是会穿件类似丹后绸的衣服,但被褥和暖桌罩用的都是粗布,连刀鞘的系带也经常用纸捻草草了事。

“用纸捻也太寒酸了。”家康暗自嘀咕。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我德川家康有多抠门吗?他多次提出要给正信加俸,但正信死活不肯接受超过二万二千石的俸禄。这位相模甘绳(现镰仓市一带)的大名总是说:“虽说家计不算富裕,但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我既没在战场上立过功,年纪也大了。与其给我加俸,不如多养几个武士,为将来做准备。”

幸好这位前驯鹰师因为清心寡欲,反而更得主公欢心。家康很欣赏他的自律,虽然搞不清这种清廉究竟是知足常乐的智慧,还是为了避免遭人嫉妒的自保手段,但总之值得赞赏。

于是家康改赐了两项特权:一是允许正信随时觐见不必通报;二是特许他戴着头巾面见主公——当然指的是在他面前也不用摘头巾,否则算什么特权呢?

从此,那顶棕色小头巾就成了正信的心头好。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脑袋上总顶着这玩意儿,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连睡觉都不肯摘。

家康暗中觉得好笑:连这么清心寡欲的智囊也得靠点小特权才能活得踏实。“看来人啊,没点优越感就活不下去。”想到连正信这样的聪明人都不能免俗,家康觉得既滑稽又悲哀。不过那顶脏兮兮的头巾倒成了他观察人性的好素材。

《名将言行录》里有段记载:“正信每逢听不懂家康的话就装睡不答,觉得主公说得对就赞不绝口。”在这位前驯鹰师眼里,家康大概是只难驯的鹰吧。而家康则尊称他为”我家老祖宗”。

正信派使者跑了五百二十公里去江户,把那个眼科医生叫到京都来。这一来一回花了差不多二十天。

“事情就是这样,想请你帮忙联系下岛津家的前任当主。”眼科医生吓得直哆嗦。虽说正信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前任当主”,但龙伯现在依然是萨摩一国之主,在老臣们心目中依然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不过眼科医生还是硬着头皮去办了。这个因为过度用功把眼睛搞坏的男人,确实有着书呆子那种令人头疼的执着劲儿。再说了,能当上德川家和岛津家的中间人,对他来说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一个背井离乡混饭吃的下级武士,如今居然能说动德川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这简直称得上是衣锦还乡了。

眼科医生忙活了一个月,终于搭上了岛津家的重臣伊集院忠栋。正好这时候岛津军在泗川大捷的消息传回日本,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哦?德川大人要道谢?那我可得去拜访拜访。”忠栋说着咧嘴一笑,不忘恭维道:“你小子现在可真是出息了啊。”

十一月二十日,这场期盼已久的会面终于成行。这天,从伏见龙伯府出发的轿子,几分钟后就到了德川府——两家就隔着一条街。为了请邻居家的隐居老人来做客,家康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五十天。

谈话进行得并不热络。家康把岛津的军功夸得天花乱坠,说完这个就没词了。龙伯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匆匆告辞,准备好的酒菜几乎没动。

“真不划算。”家康抱怨道,“要是太阁的话,准会绘声绘色地讲他请邻居家隐居老人有多费劲。我可没这个本事。”

但正信一点都没怪主公不会聊天。学太阁那套反而会弄巧成拙。他本来就没指望主公能妙语连珠。说句不敬的话,看着圆滚滚的主公扭动着身子拼命讨好客人的样子,就已经够精彩了。“德川家的意思已经充分传达给岛津了。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很好。”老祖宗这么说道。

十一月二十一日吓完增田长盛后,家康在五天后又去拜访了四国土佐二十二万石的大名——长宗我部元亲。这当然也是老祖宗正信的主意。

如果说岛津是九州豪族,那长宗我部就是四国霸主。就像岛津席卷九州那样,长宗我部也曾有过横扫四国的辉煌时期。虽然太阁后来把他压制在土佐一国,但家康可不敢小看这个男人的潜力。长宗我部就像四国的雨水和土壤孕育出的本土大名。秀吉平定四国后往这里塞了不少外来大名,但家康对阿波的蜂须贺、赞岐的生驹都没什么兴趣。

说白了,四国就是长宗我部的地盘。只要搞定长宗我部,四国就不在话下。

主仆二人觉得合作希望很大。理由有二:首先元亲曾是长筱之战时与秀吉并肩作战的盟友;其次这位土佐守护偏偏又是个野心勃勃的主儿。从冈丰的小领主一路打拼上来的元亲,对扩张领土的热情简直无人能及。他耍尽阴谋诡计,连帮助长宗我部家复兴的恩人一条氏都给赶出了四国。可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又有着仁慈的一面——和歌造诣让近卫前久都大吃一惊,对文化遗产保护也相当上心。

虽然干尽坏事,元亲却幸运地没被人骂作枭雄。实际上这个恶棍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爽快劲儿。“恶棍挺好,”家康心想,“比起岛津那种端着架子的,还不如跟恶棍打交道更合我意。”他对这次会面充满期待。

元亲胖得惊人,比上次见面时更胖了。自从在户次川之战失去儿子信亲后,土佐守护就患上了暴食症。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可见有多疼爱这个儿子。只能靠不停地吃来麻痹痛苦。虽然时间冲淡了悲伤,暴食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这天元亲照样吃得欢,连鱼骨头都嚼得嘎嘣响,咀嚼声震得书院嗡嗡作响。席间他多次羡慕家康权势滔天,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但到底有没有理解这次突然造访的目的都很可疑。

“所以…您今天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指教?”土佐守护席间反复追问,问得家康浑身不自在。这位似乎对政治和继承家业的四子盛亲都提不起兴趣。虽然面见下任掌权者是难得的机会,他却连引荐儿子都没想到。

“这人已经死了。”家康暗自叹息。

主仆俩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在躲避那可怕的咀嚼声。长宗我部与德川的缘分就此断绝。

真是糟糕的一天,毫无收获。

“土佐已经靠不住了。这趟就当是确认这件事吧。”

家康说完,前驯鹰师长叹一声。

转眼到了十二月。

家康的轿子在这个腊月里继续穿梭于伏见的大街小巷。十二月三日,轿子停在了新庄直赖府前。这位摄津高槻三万石的小大名,本不值得大老屈尊结交。但为了避免给人留下”专挑肥肉吃”的印象,这次拜访也算有其意义。

十二月六日,德川主仆以”回礼”为由,主动登门拜访了岛津龙伯。这次会面依然没谈什么正事。客人欣赏了主人收藏的种子岛火枪,主人则大方地将其赠予客人。

匆匆告别岛津府后,家康马不停蹄赶往丹后十一万石大名细川忠兴府上,拜访其父幽斋。幽斋瘦得形销骨立,如果说前几日见过的土佐守护是头饕餮野猪,这位就像只饥饿的仙鹤。

“幽斋老今年高寿?”

“与信长公同属马年出生,眼看就六十六了。虽同是马年,那位是配金鞍的骏马,老朽却是驮重物的驽马罢了。这般无用之躯还苟活于世,实在愧对苍天。”

老人捂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看来”老朽是驮马”这套说辞是他的拿手好戏。

家康打心底敬重这位老人。虽然幽斋是日本歌坛泰斗,但江户大老只对实用之学感兴趣。他真正佩服的,是老人洞察天下大势的眼光。

老人侍奉过的三位主君——足利义昭、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最终都成了天下人。说是”侍奉”,实则主动权始终握在幽斋手中。就像挑选鲤鱼背鳍般,他信手拈来就将三人推上了天下人之位。其变通之快令人咋舌:抛弃累世主君义昭,舍弃至交兼姻亲明智光秀。为求生存,什么都能舍弃。尤其当年与光秀划清界限时,那干脆利落的手段令人叹服。听闻信长死讯立即削发改名,面对光秀许诺的摄津、若狭、但马三国的诱惑,细川父子断然拒绝。

“高风亮节啊。”

虽然”仁将”“名将”的美誉更盛,但家康半个字都不信。在他眼里,幽斋能抵住诱惑绝非因为清高,而是早看穿叛将必败的下场。不过家康无意指摘老人的处世之道,反倒想学学这份能把冷酷包装成高洁的智慧。他恨不得问问这位相中三匹名马的伯乐:自己可堪为第四匹?

幽斋是战国时代的前辈高人。此刻家康分明感到自己正被这位前辈掂量斤两,突然涌上的疲惫感,活像初次参加口试的少年。

十二月十七日,家康拜访了有马则赖。这位摄津有马一万石的极小大名,和新庄一样无关紧要。这番走访给京都诸侯留下”在大人物间随便撒些小角色充数”的印象。

说实话,没人清楚三成具体哪天从博多回京。但很可能是十二月十七日——因为家康的诸侯拜访恰在这天戛然而止。光是三成回来的消息,就让伏见的空气骤然紧张。无论好坏,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等分量。

虽然回到伏见,三成却没回自己府邸。他径直越过家门,冲进了前田利家府中。这位能吏气得发抖:四位大老居然连家康的拜访都阻止不了?

他当然有杀手锏。从博多返航的整个航程里,三成都在琢磨这事——可以说除此无他。

“阻止拜访当然难,”他想,“但若被拜访的对象全都从伏见消失,问题就简单了。”

不巧利家正患风寒卧床。

“风寒也无妨。”三成冷着脸瞪视近侍,“再去通报一次,就说治部少从博多带了特别的礼物回来。”

那语气分明在说:现在可不是悠闲养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