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迁都

新年刚过,伏见城就迎来了庆长四年(1599年)的第一场高层会议。

前田利家作为次席大老,慢悠悠地抛出了石田三成教他的杀手锏:“太阁大人去世已经一百多天了。按照他’死后五十天将少主移居大坂城’的遗嘱,拟于初十把秀赖少主送去大坂。”

三成在心里给利家点了个赞——“拟于初十”这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干净利落。

德川家康一听脸都绿了。

这位江户大老的处境简直滑稽透顶。一旦秀赖移居大坂,诸侯必将尽数抛弃伏见随迁。偏偏就他德川家康得留在伏见——太阁临终前特意交代”内大臣要留守伏见处理政务”。到那时,这位大老就得一个人在这座空城里游荡,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恕我直言,”浅野长政看家康下不来台,赶紧打圆场。这两位棋友之前被三成挑拨离间,现在又和好如初。“初十离现在只剩三天,有些大名可能来不及准备…”

“什么意思?”利家像看珍奇异兽一样盯着长政,“弹正少弼大人该不会想说,就算今天听见出征鼓声,你也要哭喊着说来不及准备?”

这手反击堪称精彩绝伦,简直像铠甲擦过般干脆利落。辉元突然咳嗽起来,秀家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就连平时最沉默的大老都忍不住嘴角上扬———三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家康这次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过这个搬家计划却意外遭到了淀夫人的反对。她派人来说”天气太冷,至少等太阁周年忌日后再搬”。

利家瞪着来传话的老嬷嬷,眼神凌厉:“太阁尸骨未寒,你们就敢违抗他的遗命?”

这句话一锤定音。毕竟迁居这事本来就是利家负责,现在连太阁的遗愿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反对?

利家久违展现的飒爽英姿,一时间成了伏见城最热话题。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此事。诸侯尤其叹服他只用一招就遏制了家康的蠢动,这下利家不仅勇武过人,智谋也令人刮目相看。

三成很识相地全程保持沉默。其实他特别想跳出来说”这计策其实是……“,但为了不破坏好不容易和利家建立的良好关系,还是忍住了没扫兴。

让我们把时间往回拨一点。

即便到了新年,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围绕岛津家的明争暗斗仍在继续。正月初三,家康再次造访岛津府邸,赠送了马匹和刀剑;初七这天更是把岛津义弘的儿子忠恒请到了自己府上做客。

三成气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听说家康还承诺要给岛津家加增封地,更是怒火中烧。

家康居然直接对勘定奉行长束正家下令:“为犒赏岛津军在泗川的卓越战功,需要准备恩赏。从藏入地中挑选合适的土地拨给他们。”

三成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力太大,让这位以精明干练著称的奉行都一时失语。

简直荒谬!藏入地是丰臣家的重要财政来源,关系到所有丰臣家臣及其家属的生计。家康根本没有权力处置这些土地,更何况这直接违反了太阁”在秀赖十五岁前不得进行任何封赏”的明确遗命。

“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三成激动得语速飞快,连舌头都快打结了。就连一向稳重的长束正家也忍不住附和:“确实太过分了。”

当晚,三成只带了大桥甚右卫门一个家臣,悄悄来到岛津义弘的府邸。义弘的宅邸和他兄长龙伯一样,都离德川家很近。

“关于之前的问题,我想听听您的解释。”三成开门见山,“就是令兄为何频繁与内府往来的事。我这里有令兄的亲笔信。”

义弘从文书盒中取出一封信函。信的开头写道:“关于拜访内府大人一事,是十一月十日通过使者流干传达……”

这封写给义弘父子的解释信继续写道:自己多次推辞未果,不得已才去拜访。十二月六日家康来访,也是通过流干联系。自己深感困扰,提前一天就告知了前田、增田、长束三位奉行。听说治部少辅大人很生气,愿意接受调查。自己绝非背信弃义之人,对故太阁的敬爱之情从未改变。

字里行间透露出龙伯的无奈。三成心情顿时舒畅不少,但加封领地的问题还没解决。

“还有个不愉快的问题。”三成话锋一转,“听说内府承诺要给贵藩加封领地?”

“确有此事。不过我们已经不抱希望了。”义弘轻叹一声。

“为何?”

“因为惹恼了治部少辅大人吧。没有您的首肯,这种事不可能实现。”

“内府承诺加封多少?”

“没有明说……”

“总该有个大概数目吧?”

“约莫两三万石。当然说得很含糊。不过这事还是算了吧。”

“为何作罢?”

“刚才不是说了……”

“兵库头大人未免太见外了。”三成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人白送东西,就该大大方方收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在泗川之战叱咤风云的老将,此刻慌乱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三成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方的窘态,心里却在盘算:阻止加封对自己并无好处。就算这事黄了,承诺加封的家康照样能赢得岛津家的好感,而反对的自己反而会招来怨恨。

看来要想抵消家康的影响,只能自己也承诺加封。三成立即行动起来。

“贵藩领内有藏入地十三万石。这样吧,从中拨出五万石给你们。”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分配自家产业。

“但大老们会反对吧?”

“这个我来解决。”

“其他奉行那边……”

“都包在我身上。”三成拍了拍单薄的胸膛,“不如现在就定下具体地块。我记得出水和高城有您族人岛津又七郎的四万石闲置领地,再加上大隅的一万石,正好凑足五万石。”

“我们没意见。”

“容我再确认一点,”三成得寸进尺地问,“兵库头大人认为这次加封是谁的功劳?”

“当然是仰仗治部少辅大人。内府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三成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笑容,“我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加封的旨意在一月九日由家康宣布。

“请笑纳,这就是全部的加封了。”家康伸出单手示意。

但义弘的反应出奇冷淡。听闻新封地包括出水等地时,这位武将只是面颊掠过一丝神秘的微笑。

“为何不更欣喜些?”家康心中总觉缺了点什么。直到后来才恍然大悟:

“我播下的种子,全被治部少辅收割了。真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

肥胖的大老如此叹息道。

翌日正月初十,畿内终日狂风暴雨,但迁都计划照旧进行。百余艘张挂幔幕的华丽川船依次驶入浑浊的淀川。

领头的御座船载着秀赖与前田利家。北政所与淀夫人的船只紧随其后,待众人快要冻僵时,才轮到家康的船。大老与奉行各有专属船只,其余大名只能挤作一团。

从家康的船舱望去,能清晰看见前方御座船的情形。狂风不断掀起幔幕,时而露出船中景象——昂首挺胸的老人将少年抱在膝头,恍若当年秀吉怀抱三法师出席清洲会议的光景。

“这画面倒是有趣,”家康暗忖,“若正信在此,不知会作何形容。”他忽然怀念起不在身边的前驯鹰师。老祖与三成错开行程,此刻因赋税问题紧急返回关东,约莫半月后才带着十余名代官重返伏见。

这场景实在令人气闷。再没有比眼前画面更能赤裸裸展现双方处境的了。

“被超越了。”家康心想。就像十多年前被奴仆出身的武将悄然赶超,如今又被个怪人占了先机。

被太阁超越尚可接受——那毕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但前田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介武夫。

“枪之又左?”家康低声嗤笑,“毕生参与数十场合战,斩获二十六首级?”这种三流武技也值得夸耀?

在家康信奉的王权神授论中,决定兴亡的神秘特权只存于主君,武者不过是可消耗的棋子。所谓”无双猛将”的评价更是可笑。在他看来,利家除了”末森城后援战”外毫无建树,而那不过是与佐佐成政的局部冲突。

反观自己,毕生与信长、信玄、上杉、秀吉等照耀日本史的强敌周旋。

“说到底,”家康死死盯着御座船,“这男人就像在无人后院踢蹴鞠度日的闲汉。”能成为三国守护,全赖秀吉这位挚友。

“当然,我承认他确实重情重义。”家康再次发出低沉冷笑。但对他而言,“重情义”不过是无能的代名词。古往今来,哪有靠忠厚取得天下之人?

“我受够了!”大老突然爆发。无论是跟在这个像是误入庙堂的男人后面亦步亦趋,还是被太阁的遗命束缚手脚,甚至是偷偷摸摸地四处拜访诸侯——这一切都让他厌烦透顶。“你到底在干什么?看看你这副德性!”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要打破这一切!”家康暗自咬牙,“誓约也好,遗命也好,规矩也罢,统统滚蛋。利家、景胜、三成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大老心中竟涌起一丝雀跃。

“从今往后,我恐怕要做很多令人不快的事了。我会被人厌恶,甚至被质疑人品。后世的史学家们,一定会把我描述成一个讨厌的家伙吧。”

想到这里,这位肥胖的大老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迁都顺利完成。大坂城灯火通明,欢庆的市民涌上街头。但家康并未久留,德川主仆暂居片桐贞隆宅邸——讽刺的是德川家竟无大坂别邸——然后又借口”有歹徒窥伺”,于十一日深夜仓皇离去。

贞隆的急报在十二日清晨送达,三成这才得知此事。

“也就是说,有人要暗杀内府?”被搅了春梦的奉行明显心情不佳。

“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奇怪,”三成嘀咕道,“我刚才明明睡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