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涸辙之鲋
说到鲫鱼,《庄子》里有这么个故事:
庄子是战国时期宋国的思想家,但穷得只能给人看管漆园过日子。当然,光靠冥想可填不饱肚子。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去有钱的朋友家借钱。然而朋友用这样的话搪塞他:“过两三天我领地的税款就到了,到时候借你三百金。你再等等吧。”
庄子要借的根本不是三百金这样的大数目,只是够吃几顿饭的小钱而已。他立刻收回借钱的话,反而讲起路上遇到的怪事:
“说来也巧,来的路上有人叫住我。回头一看,车辙的积水里有条鲫鱼。我就问它——”
下面是庄子和小鱼的对话:
“你叫我干嘛?”
“我困在这儿动不了啦。只要一瓢水就能救我,求您帮帮忙!”
“没问题!”庄子学着朋友的口气,“过两天我要去吴越地区,到时候把整条西江的水都给你引过来。你再等等吧。”
“算了,”小鱼气呼呼地说,“您不如直接去鱼干铺子找我吧!”
庄子转头对满脸通红的朋友说:“看来是我打扰了,告辞。”
这就是”涸辙之鲋”的由来,形容走投无路的困境。文禄四年七月秀次被处死后,细川忠兴就像那条困在车辙里的小鱼。
他不但欠关白一百两黄金,还把大女儿嫁给了秀次的心腹前野长重。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下令:
“马上还钱!还要把长重的老婆交出来当人质!”
忠兴的家臣松井康之开始四处奔走。
他第一个找上前田利家。“你说得都对,”利家的语气活像庄子那个朋友,“但我这次只带了粮食,没带黄金啊。”
(插一句:一年后利家不得不吞下苦果——奉秀吉之命把七女儿嫁给忠兴的儿子。不过从那天起,他这个岳父倒是当得无可挑剔。)
比起利家,浅野长政的回答实在多了:“一定很为难吧。一百两实在拿不出,但多少能帮上点忙。”
但这笔钱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从京都回来的路上,康之顺道拜访了商人藤本净圆。净圆表示:“要是把这宅子卖了,能凑五十两黄金。只要再宽限两三天……”
康之听得差点落泪。
几小时后,康之敲响了德川府邸的大门。他早前就与本多正信相识,如今只能指望这层关系了。
家康破例在寝间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听完来龙去脉后只说了一句:“明白了。”
在家康示意下,侍从将盔甲箱抬进寝室。
“看这个日期,”家康指着从箱中取出的票据:“是二十一年前的吧?这是我瞒着管金库的奉行,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不过不必客气,若百两黄金能救细川家,这买卖划算得很。赶紧拿去还债吧。”
康之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涌起强烈的愧疚——毕竟这笔钱承载着家康二十一年的积蓄。
他忍不住说道:“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丹后取钱,到时一定原封不动装回盔甲箱。”
家康却摇头:“这才是糊涂主意。若借贷之事传到上头,不仅越中守50要遭殃,我们也都脱不了干系。此事休要再提。”
人似乎总难忘雪中送炭的恩情。晚年松井康之常追忆道:“那时正值盛夏,内府寝宫里挂着蚊帐。见我汗流浃背,他笑着递来折扇说’用这个吧’。”
最终爱婿前野长重及其父出石城主长康仍被勒令切腹,据传是三成在背后操纵。
无论如何,这条涸辙之鱼总算得救了,施水之人也借此换得了丹后十一万石的忠心。
被家康催促的原驯鹰师正信,想起的正是这段往事。他的密信随即飞向大阪。
细川忠兴立刻行动起来。所幸他并不欠丰臣家什么。若真要算账,反倒是丰臣家欠他的更多。
自从天正十年(1582年)岳父明智光秀谋反失败,被迫臣服于秀吉以来,细川军几乎参与了所有战役。忠兴在贱岳、长久手、小田原、九州、朝鲜都曾浴血奋战。
然而他从未得到应有的封赏。同僚们享受的荣宠,不知为何总是与他擦肩而过。这些年来,他的领地寸土未增,只有丹后十一万石,还是他十八岁时从已故的信长公那里获得的。晚年时,忠兴写下这样一首狂歌:
“世代为臣作先手,死得连狗都不如”51
这番诅咒,或许正是冲着秀吉而发。
忠兴厌恶那个奴仆出身的天下人。那个趁他出征时对他妻子眉来眼去,甚至对他长女心怀不轨的男人,凭什么要他心存敬意?
说到长女,虽然还清了借款,但忠兴断然拒绝了交出前野妻子的要求。只要想到老迈的手指在自己女儿身上游走,他就浑身发冷。
父亲幽斋52曾醉心于秀吉,告诫他:“山越大,越难窥全貌。”但忠兴听不进去。在他眼里,那个寒酸的小个子算什么大山?每次见到秀吉,他都想起那些赚了点钱就得意忘形的农夫。太阁的荣华富贵,在他眼中不过是场滑稽的躁狂表演。
忠兴开始有意疏远权力中心。这在世人看来,就像是在嘲讽太阁及其官僚集团。
他选择利家的长子利长作为谈判对象。一来他没胆量直接找脖子上套着绞索的利家本人,二来以亲丰臣派闻名的次子利政也最好避开。
经过谨慎排除,虽然最终选了长子的妻兄,但忠兴与这位前田家二代目并无特别交情。两人的性格差异太大,难以产生共鸣。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年龄——这一年忠兴三十七岁,利长也差不多年纪。
或许是因为有个身为“文人武将”的父亲,忠兴常被人误认为是文弱的儒将。但实际上,在两百多位大名中,像他这样的猛将实属罕见。
据《细川家记》记载,在小田原征伐时,忠兴曾亲自泅渡护城河潜入敌城侦察。家臣们无不惊叹,唯有有吉四郎右卫门面露浅笑。忠兴询问缘由,有吉反问道:“为何当时不放火烧城?”
忠兴闻言捶胸顿足:“早知如此,必能名震三军!”
但这位丹后国主并非莽夫。他同样深谙权谋之术。
忠兴刚毅的面容上有两道伤疤。额顶那道是与松永久秀交战时留下的,而斜贯鼻梁的那道伤疤来历,却鲜少有人能从他口中问出。
忠兴有个妹妹伊也,嫁给了丹波丹后守护一色义有——自然是政治联姻。天正十年九月,忠兴以设宴为名,将妹夫诱至居城。虽然义有带着三十六骑和三百余士卒严加防备,但随从都被拦在了书院外。
会客室内,忠兴与义有相对而坐,忠兴右前方坐着义有的家臣。酒宴开始,当义有举杯欲饮时,忠兴突然拔刀砍向妹夫肩膀。闻讯赶来的护卫也全被斩杀。
兄妹重逢是在事发后不久的同座城池。席间,伊也突然拔出短刀扑向兄长复仇。忠兴鼻梁上的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而这并非忠兴第一次背信杀人。刚入主丹后时,他就曾假意与地侍高屋好清议和,将其诱入城中杀害。
每当震怒时,忠兴脸上的这两道伤疤就会泛起骇人的紫红色。
而前田家的二代当家利长,与这般狠辣作风可谓天壤之别。
利长是个典型的翩翩公子。他皮肤白皙,睫毛修长,每次眨眼都仿佛能听见细微的振翅声,容貌更是俊美非凡。事实上,在大阪城内院,为他痴迷的女子不在少数。
但利家对这个长子似乎并不怎么看重。若是看重,断不会将本该由长子继承的领地一分为二,分给次子。要赢得这位身经百战的父亲的赏识,或许利长太过深思熟虑,太过理性了。
利长从不与任何人深交。那些试图与他结交的人,都带着莫名的失落感悻悻离去。明明没有被严词拒绝,却都深受打击。利长优雅的拒绝中暗藏着这样的冷酷。
“他的血是冷的。”
人们如此评价道。
利长似乎永远不会老。稍不留意就会把他当成二十出头的青年,像个百岁青年般奇特。忠兴要交涉的,就是这样一个棘手人物。
登门拜访开始了。
说实话,忠兴心情沉重。让利家前往伏见,无异于让这位武将赴死。简直就像在劝利长弑亲。
最终忠兴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三成。只要把三成塑造成恶人,事情就好办多了。
“治部少辅是想让前田和德川两败俱伤。若现在借令尊之力讨伐内府,等大纳言去世后,天下必将落入那厮手中。您不这么认为吗?这等危险的提议万万不能答应。我们必须为令尊百年之后考虑。到那时,肥前大人您会选择站在内府还是治部少辅一边?”
利长一言不发。
忠兴啜了口茶。茶已经凉了。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低沉得像是早已看透一切。
忠兴差点失手打翻茶碗。这笑声中蕴含的某种东西,足以让这位脸上带疤的猛将心惊肉跳。
忠兴慌忙抬头,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笑。利长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向他。
忠兴赶紧总结陈词: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已经不是顾全面子的时候了。为了秀赖大人,为了天下万民,必须由大纳言先行拜访伏见。请您务必相助。能说服令尊的,只有您了……”
利长依旧沉默。
他那澄澈的目光确实朝向这边,却并非在看忠兴。那眼神中毫无主动观察的意志。忠兴甚至产生一个奇怪的印象:或许利长正在凝视自己内心蔓延的黑暗。
次日,忠兴用同样的说辞向卧病的利家施压。同席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也极力劝说利家前往伏见。
病人用沙哑的声音确认:
“你们四人,都是这个意思?”
他其实心知肚明,却还要再问一次。
忠兴慌忙低头。唯有利长毫无反应。前田家的继承人此时依然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父亲。
“我明白了。去告诉内府,老夫会去见他。”
老人喉结滚动,发出低沉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