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黑发

几天后,三成收到了担任堺奉行的兄长——木工头正澄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最近堺这边发生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信里说:“据说从伏见回来的内府(德川家康)和伊达政宗等几位大名私下缔结了婚约。太阁殿下(丰臣秀吉)曾严格禁止大名之间私自联姻,必须经过许可才行。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规矩,如果放任私婚不管,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就会在一夜之间被打破,野心家们就会趁机作乱。当然,文禄四年颁布这条法令时,内府本人也签了字。如果传言属实,那他就是第一个公然违背丰臣家最重要法令的人。这事太过离奇,一时难以相信,但还是先告诉你一声。”

正澄用他一贯严谨的字迹写下这些,最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流言没在大阪传开,反而先传到了堺。有人说堺的大商人可能掺和其中,但也没有确凿证据。等有更详细的消息,我会再通知你。”

这封信确实奇怪。三成仿佛能看到兄长在写信时不断皱眉的样子。但他读完信后,立刻就相信了。

他知道,越是离奇的事情,往往越是真的。而且,如果这是谣言,那编得也未免太拙劣了。

三成开始全力收集情报。

传闻中与德川联姻的大名名单每天都在变——有人说是细川,有人怀疑黑田。但伊达政宗的名字始终没被排除。

从地缘上看,德川和伊达联姻,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上杉家和常陆的佐竹家。

不过,会津的领主(上杉景胜)反应很平静。据直江兼续说,景胜只是淡淡地表示:

“两家的交好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不过是把原本模糊的关系明确化罢了。”

但常陆的佐竹义宣就不一样了,他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直来直去的性格。他只带了两三个随从,突然来到备前岛的石田宅邸,一进门就说:

“这下我家前后都被内府的亲戚包围了!伊达怎么动我倒不怕,但实在让人不爽。以后得和上杉家更紧密地联手才行。”

接着,他又带着遗憾的语气说:

“可惜上杉家没有儿子,要是有的话,我真想把女儿嫁过去。”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

从这时起,关于军队调动的消息不断传来。有的武将偷偷率领亲信离开大阪前往伏见,也有的武将紧急将原本留在伏见的部队调回大阪。

《看羊录》记录了当时京阪一带的情形:

“似乎有什么变故即将发生,人们连一点风吹草动都胆战心惊,照常营业的店铺连一半都没有。”

之后,情报仍不断传到奉行所。

传言果然是真的。

家康不仅承诺将伊达政宗的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六子忠辉,还让异父弟松平康元的女儿以养女身份嫁给福岛正则之子正之,同时让外曾孙女小笠原秀政之女也以养女身份嫁给蜂须贺家政之子至镇——这些婚约全都敲定了。

每收到一条情报,三成都坐立难安。此刻,这位能吏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他因被内府(家康)公然打脸而愤怒;但另一方面,他又同样庆幸——这下总算有了清除政权异己的借口。

家康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三成并没有在伊达的事情上纠结太久。伊达交给上杉去对付就行了。真正的问题在于福岛和蜂须贺。

福岛正则是已故太阁(丰臣秀吉)最亲近的血亲,而蜂须贺家的前任当主彦右卫门,与黑田如水并列为丰臣家的开国功臣。

家康拉拢这两家谱代大名,显然是想在丰臣家的根基上狠狠打入一根楔子。

家康终于撕下了忠厚的假面。

“真是个肮脏的男人。”

三成带着深深的厌恶,低声骂道。

用女人的黑发笼络诸侯,迅速培植势力——这种手段他根本不屑一顾。 相反,他一直让自己远离这种黏腻的算计。

“肮脏的男人。”三成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我早就知道这家伙不干净了……”

事实上,像三成这样多年来一直公开宣称”德川终将成为丰臣家掘墓人”的人实属罕见。

从天正十四年(1586年)初次接触那天起,三成就从未信任过这个长着大耳朵、身材肥胖的东海道大名。

无论是家康那副老实农民般的外表,还是他极度缺乏美感的做派,甚至是”一旦臣服就绝不背叛”的风评——三成全都厌恶,也全都不信。

在他眼中,这个东国大名是个为了自保不惜杀害发妻和长子的男人,是个趁盟友织田信长横死之机吞并骏河、甲斐、信浓三国的窃贼。至于家康果断抛弃北条氏时的冷酷,更让他毫无好感。

“他现在的每一分恭顺,都是在为将来撕破脸做准备。” ——在家康恪守臣礼的表现背后,三成这位能吏看到的只有这样的算计。

他一次次敲响警钟:

小田原征伐时,他以”有遇刺风险”为由劝秀吉不要进入骏府城;

文禄·庆长之役时,他不断抗议德川免于渡海的不公待遇——“如果让德川渡海,诸侯的民心可能会倒向家康。” 这确实危险,但若真担心,就该把家康留在名护屋,至少把他的军队派去海外;

他还建议太阁赐予佐竹氏大片封地,并将上杉氏调往会津……总之,只要能削弱德川,任何手段他都支持。

打个比方,家康是混入羊群的狼,而三成是最早察觉的牧羊犬。 这种关系,恰恰存在于江户大老(家康)与佐和山城主(三成)之间。

虽然暗自庆幸找到了清除异己的借口,但三成仍有一丝不安:

家康为何选择”私婚”这种拙劣手段?

最关键的部分,他还没完全看透。

而更令人头痛的,是大阪方旗帜人物——次席大老(前田利家)的病情。要弹劾并驱逐家康,需要比末森城之战复杂数倍的谋略和决断。但在三成看来,利家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

面对家康的违法行径该如何处置?四位大老与五位奉行的会议于正月十九日在大阪玉造的前田宅邸召开。

出人意料的是,利家竟表现出异常的亢奋。仿佛当年在政坛叱咤风云的热血突然又沸腾了起来。

“这就是不久前还在太阁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干出来的事?简直像变了个人。那家伙眼里早就没有丰臣家的法度了!”利家说着这话时,脸上竟带着诡异的兴奋。

聚集在前田宅邸的八位重臣接连发表严厉意见。增田长盛主张:“必要时应当将其从联署名单中除名”。就连素来亲德川的浅野长政也脱口而出:“简直丧心病狂”。而那位憨直的西国大名(毛利辉元)几乎全程茫然地摇着头。

三成罕见地保持着沉默。说实话,这位能吏今天莫名显得无精打采——

问题出在”福岛正则”这个名字上。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沉重得让奉行大人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齿。

“这下麻烦了。”三成在喉间挤出这句嘀咕,突然又咂起舌头:“啧、啧、啧…”清脆的咂舌声大得让在场八人都吓了一跳。

三成并不讨厌正则。坦白说,他甚至相当尊敬这位清洲城主。能得到三成尊敬绝非易事,而正则正是少数获此殊荣的大名之一。

作为秀吉最亲近的血亲兼最宠爱的武将,正则的母亲是秀吉父亲弥右卫门的妹妹。但关于其生父众说纷纭,甚至有传言说是尾张清洲的箍桶匠市兵卫。

“多半是真的吧”——每次见到正则,三成都会这么想。事实上,再难找出比武将福岛正则更其貌不扬的大名了。那副尊容总让人失礼地联想到:要是蹲在桶匠铺前”咚咚”敲桶箍该多么合适——粗犷的举止配上蒜头鼻,给人这般印象的武将实在不多见。

可偏偏正则穿上朝服竟格外相称。盛装时的他反而透出一股凌厉的男性美。个中缘由说不清道不明,但事实就是如此。

作为贱岳七本枪之一,正则的晋升速度连旁观的三成都感到眼热。当年秀吉不仅单独给他加封五千石(其余六人仅三千石),更在四年后破格提拔二十七岁的青年武将为伊予汤月城主,知行十一万石,另辖秀吉藏入地九万石。

即便成为大名,正则依然活得率性。想喝酒时便开怀畅饮,情动时便与妇人欢好。关于他还有个令人莞尔的轶事:某次正则与家臣星野某激烈争吵,盛怒之下竟提着出鞘太刀追杀对方。当追至星野家时,却遭遇意想不到的强敌——

“我丈夫可是从您二百石微末之时就追随的忠臣!”星野的妻子挡在门前劈头盖脸骂道,“如今为一时之气就要砍杀他?您这主子当得可真体面!”

正则慌忙把刀藏到背后辩解:“谁让你丈夫出言不逊……我只是吓唬吓唬他。恕罪恕罪!”说罢灰溜溜逃走了。在三成认知里,会被老家臣的老婆骂跑的大名,除了正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当年关白秀次被流放高野山赐死时,担任检死役的正则留下了极具个人风格的轶事。面对剃发出家的秀次,正则竟整肃衣冠伏地痛哭——与另一位仗着钦差身份作威作福的检死役福原长尧49形成鲜明对比。

但正则绝非仅有妇人之仁。当高野山僧众以七百年历史为盾牌请求太阁收回成命时,他当即翻脸:“不如先让我们死在诸位手上,再上奏如何?”饶是那些狂僧也被噎得哑口无言。临事决断的气魄,由此可见一斑。

虽说有人批评他”行事粗疏”,但三成倒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真要是莽撞之人,绝不可能把领地治理得那般出色。或许得益于小川若狭、坂井信浓等能臣辅佐,正则对特产开发与商业活动颇有见地,其经济政策之开明连三成都时常叹服。

更难得的是正则真心爱才。遇上能人异士,他总要想方设法招致麾下——这点与三成倒是如出一辙。

福岛军的强悍自然不言而喻。虽然三成也常以家臣为傲,但能避免与福岛军正面交锋的话,他绝对求之不得。

文禄四年(1595年),太阁将这位表兄弟从四国调往秀次的旧领尾张,封地清洲二十四万石。虽然石数与加藤清正相差无几,但作为镇守东国的大将,正则的分量绝非隈本城主可比。就这样,桶匠之子成了织田家发源地尾张的旗头——若说近江是治部少辅三成的领地,那么尾张便是清洲侍从正则的国度。

不过从没人会正经称呼这位豪放派大名为”清洲侍从大人”。这称呼就像租来的戏服般透着违和感。诸侯们要么称其官职”左卫门大夫”,要么干脆简称”大夫大人”。“左卫门尉”是天正十三年(1585年)正则与三成等十二人同任诸大夫时的官位,而”大夫”则是对五位官员的通称。虽然朝中还有右京大夫、右近大夫等官职,但”大夫大人”这个雅称仿佛专为桶匠之子而生——家康是”内府”,正则则是”大夫”。

这位”大夫大人”在诸侯中人气极高。黑田如水的儿子、细川幽斋的儿子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尤其是黑田长政,简直像对待兄长般敬重他。正则完美契合了这个时代对理想武将的想象——若说会津太守(上杉景胜)是理性武将的典范,那么正则就是激情武人的代表。

三成怎么也想不通正则为何会接受家康的拉拢。正则绝不是那种会抢先逃离将沉之船的人。

“莫非是拗不过北政所大人的劝说?”

这并非没有可能。众所周知,清洲城主是北政所的忠实拥护者。

且不论联姻动机,有一点很明确——在清洲城主眼中,太阁去世后的政局似乎已与自己毫无瓜葛。或许他试图通过将家康彻底纳入政权核心来遏制其野心,以此延续丰臣家的命脉?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棘手的问题。更令人头痛的是,正则向来是诸大名的标杆与风向标。“连大夫大人都成了德川的姻亲,我家可不能落后”——诸侯中必有这般想法之人,而这想法本身也无可厚非。

比起正则,蜂须贺家政的存在感可怜得近乎稀薄。三成的思绪从这位阿波十七万七千五百石大名身边匆匆掠过。提起蜂须贺,他能想起的只有那个五官异常分明、带着病态气质的中年武将形象——仅此而已。虽然伊达政宗称其为”阿波之狐”,但三成并不觉得此人有多老谋深算。要验证政宗的评价是否准确,他还得再等上一年。

前田宅邸的会议已近尾声。

“老夫心意已决。”利家开口道,“不过在宣布之前,想先听听诸位高见。会津中纳言大人(上杉景胜),就请您先说吧。”

利家首先点名上杉可谓深意十足。若真要与德川开战,最大的倚仗终究是上杉军。上杉与岛津并称日本最强军团,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切听从大纳言(利家)安排。”景胜说道。

书院霎时鸦雀无声。

在场众人都知道两位大老多年不和,此刻却都真切感受到:这对宿敌竟毫无预兆地迎来了和解时刻。

“恕我冒昧,能否请您再说一遍?”利家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仿佛无论如何都想再听一次那句”听从安排”。

景胜略显腼腆地重复道:“悉听前田侯调遣。”

利家整肃坐姿微微颔首。这个含糊的动作里,那位距死期仅剩两月的老人眼中分明泛起了泪光。

没人能解释景胜为何突然选择和解。或许是老人急剧衰弱的身体让他忘却了昔日恩怨,又或许是想在对抗德川前重整松散联盟的深谋远虑——动机已不重要。此刻三成沉浸在奇妙的醺然感中,其余八人似乎也心有戚戚。

细想实在荒谬。景胜不过说了句稀松平常的话,仅因出自上杉之口就令众人如此动容。

“看来寡言少语也算种美德啊。”饶舌的奉行带着几分自嘲暗自咀嚼着这句话。会议终于真正接近尾声。

“先派问罪使去伏见,质问那老狐狸为何干出这等蠢事。内府肯定会写谢罪书,要是不写——那家伙就只能灰溜溜逃回江户了。”

利家的嗓音依旧沙哑,却比先前精神了许多。


  1. 福原长尧:三成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