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幸福之死

十天后的三月二十一日,利家在病榻前唤来了老妻。这天老人的头脑异常清醒,是这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状态。

“我要立遗嘱了,”利家说,“但我已经提不起笔。你来替我记录吧。”

阿松急忙唤来自己的文书高畠定吉。遗嘱的撰写花费了很长时间。整个过程是阿松附耳倾听丈夫口述,再转述给文书记录。

“我的病已无痊愈可能。近日就会离世。死后请将我装入棺木送回金泽,葬于野田山。让女眷和孩子们也随灵柩一同返回加贺。”

利家首先说了这些。但其实尸体的处置无关紧要。他真正担心的是前田家的未来。本想说儿子们爱怎样就怎样,但终究难以如此超脱。最终利家在第一条和第六条谈及此事。

“让利政留守金泽城。兄弟二人兵力约有一万六千,其中八千驻守大坂,余下八千由利政调遣。若大坂自然生变,有人谋反危害秀赖殿下,利政当率本国八千兵力上京,与兄长并肩作战。”这是对利长、利政兄弟的嘱托。

“若遇战事,哪怕踏入敌境也要奋战。若让他国兵马踏进我领地,为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悲痛。”

第七条是关于家臣的任用,第九条和第十条则是对利家重用重臣们的评价。利家说完全部十一条遗嘱,最后以这样的激励作结:

“要交代的就这些。怕口头传达会有遗漏颠倒,才特意写下。我死后,你们要振作精神。就这些。”

利家对迫近的死亡毫无畏惧。他的内心热烈期盼着那个庄严时刻。肉体的痛苦早已让他厌倦。唯一担心的是能否死得体面,会不会在临终时惊慌失措说出蠢话。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闰三月一日。

这天,利家留下了一段令人想起昔日飒爽英姿的轶事。

争执始于阿松执意要给丈夫穿上她刚缝制好的寿衣。“老爷年轻时征战沙场,杀戮无数。妾身实在担心您会遭受业报。”老妻絮絮叨叨地劝说,“请穿上这件寿衣前往彼岸吧。”

利家放声大笑。

“不错,我生于乱世,确实杀过不少人。但违背天理的杀戮,一次也不曾有过。既然如此,凭什么要我在地狱徘徊?若是不慎堕入地狱,牛头马面还敢无理刁难,我就召集先我而去的家臣们,把阎罗王抓起来,在冥土也展现一番武威!”

老妻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照利家这么说,连用大锅煎杀大批一向宗信徒的行为,似乎也成了顺应天理之事。但这位素有贤妻美名的老妇人,终究没有提出质疑。

“寿衣什么的,我不需要。”心情大好的利家继续说道,“既然这么珍贵,阿松你留着日后自己用吧。”

翌日,利家突然心血来潮,乘轿登城,仔细巡视了山里茶庭一带。他安静的侧脸仿佛在回忆与太阁共度的荣华岁月。傍晚归宅后,利家命人取来前田家传宝物登记册,在上面密密麻麻盖了十六个印章。大概是担心若不趁生前过目,保管人可能会蒙受不白之冤。

这段期间,前田宅邸依然不断有诸侯前来拜访。

最热心的访客,当属治部少辅三成。三月中旬,这位不受欢迎的奉行冲进前田家,无论利家如何劝说,都执意不肯回自己府邸。

他并非特别关心病人,而是有不得不留下的苦衷。

事情要追溯到三月十三日——就在家康来大阪暂住藤堂宅邸、次日返回伏见的那天。

两天前成为前田家不速之客的奉行,这天终于尝到了报复的滋味。确切地说,是接待了一群连客套话都不想说的贵客访问。来者共有七人,都是众所周知厌恶三成的大名们的家臣。光是听到他们主子的名号,三成就想逃走。最终没逃,是因为想知道这些人所为何来。虽然肯定没好事,但若不听缘由就逃走,日后难免后悔。

被引入会客厅的七位访客各自报上主君与自己的名讳。其中有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有完全陌生的。清正、正则和浅野幸长的家臣还算面熟,而黑田、池田、细川、加藤嘉明的使者则是初次见面。

由清正的家臣某某代为发言。此人先是大谈加藤、浅野、黑田三军在蔚山城之战中如何奋勇杀敌,接着话锋一转:

“这些功绩当时在高丽的诸侯都有目共睹。但四位军目付却徇私舞弊,故意未向太阁殿下详报战功。我等未能获得应有封赏,黑田、蜂须贺两家更因此惹怒殿下。回国后我们气得恨不得踩死那些军目付,但转念一想——福原右马助是您的妹夫,熊谷内藏允是您的女婿,剩下垣见和太田也是您特别关照的人。看在这层关系上,我们才强忍怒火。但您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吗?请立即勒令那些军目付切腹谢罪!”

大致就是这么一番说辞,语气咄咄逼人。

又来了,又是这套说辞。能吏三成听得烦不胜烦。

“容我答复。”三成果断回绝,“不单是诸位,凡在两次战役中立功者,当时都已获故太阁殿下颁授感状,战功细节均有记载。封赏未达预期固然遗憾,但这是太阁的决断,与目付们无关。至于要我下令他们切腹——诸位认为我能有这个权限吗?”

说完该说的,三成拂袖而去。

回到房间的能吏反复深呼吸,仿佛要把积压的郁结尽数吐出。

说实话,清正和行长一派的纠纷在撤军后依然持续不断。

最先发难的是行长。这位从博多匆匆赶回伏见的原药材商人,向大老们控诉加藤、黑田、锅岛等人火烧釜山的暴行。

“撤军前我之所以与朝鲜谈判,完全是收到大老要求务必取得贡品的书信所致。此事当然通过寺泽志摩守广高转达给了主计头等人。然而先抵达釜山浦的他们竟纵火焚城。和议因此破裂,导致随后抵达的小西部队陷入苦战。恳请严查主计头等人违反军令之罪。”

诉状上大致都是这类内容。

“我们确实收到了志摩守的书信,”清正一方反驳道,“但我们不信行长所谓的和议。此人连太阁殿下都敢欺骗,我们深知其言多虚妄。所以只回复’请便’。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等了。行长到熊川时,我们还催促他速来釜山。不久后他的附属大名已逼近釜山,我们才放了火。行长的指控纯属诬陷。”

形势对清正一方不利。关键原因在于原告方有位重要人物加盟——行长成功拉拢了唐津八万石大名寺泽广高加入诉讼。这场官司胜负取决于通过广高传递的书信内容,这简直就像收买了裁判官。

对被告方还有更不利的情况:这位深受太阁赏识其明察秋毫而被提拔为长崎奉行的唐津城主,是公认的”名君”。在三成看来,再难找到像唐津城主这般严于律己的人物了。

简单来说,广高在五、六两个月只吃麦饭。每次被人问起原因,他都一本正经地回答:

“唐津盛产麦子。既然让下人吃这个,主人也该同食。”

说实话,最初三成对这种清贫思想颇感不屑。吃麦饭就算名君了?少扯淡了——他当时这么想。但两个月后,这位脸颊凹陷的能吏却成了唐津城主的狂热崇拜者。

寺泽志摩守就是这样的人物。

单凭广高站在原告一方这点,世人就议论纷纷:

“这场官司的结果,似乎已经能预料到了。”

武将派与奉行派的暗斗这几个月来从未停歇。如果说太阁之死、外征军队撤回、家康拜访诸侯、迁都事件以及最近的婚约风波是历史长河的主流,那么以清正和行长为代表的敌对与矛盾,就是历史的地下潜流。

问题在于,为何这些矛盾会在此刻突然爆发?

“是内府。他们是被内府唆使的。”三成如此断言。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这位能吏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无论是家康前日在藤堂宅邸与七将长时间密谈的消息,还是女婿池田辉政站到反对派一边的事实,都透着可疑的气息。

辉政根本没资格指责三成。两次战役期间,这位吉田城主从未渡海参战。现在却对蔚山攻防战说三道四,实在荒唐。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要扳倒他三成。

“那个男人想把我从奉行之位拉下来。”

七将的代表连日涌向备前岛。每次见面,三成都感觉自己像被执着的债主追债。他们的主张支离破碎,回答稍不留神,对方就可能说出:“该切腹的不是军目付,而是你!”

“得逃。”三成心想。这位能吏心里有个安全去处——谅那群人也不敢闯到垂死大老的病榻前闹事。

三成之所以成为最热心的探病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三月二十三日,能吏在前田宅邸分配给他的房间里,读到了清正等四人当日向大老提交的正式反诉状。三成完全不以为然。这份诉状丝毫没有超越他们此前的论点,而且照例显得过于情绪化。

闰三月三日清晨六时许,病房方向突然传来剧烈的啜泣声。一刻钟后,一个哭红双眼的少年向三成通报了大老的死讯。据说利家在病痛加剧时,抓起枕边新藤吾国行打造的短刀,连刀带鞘刺向自己胸口,呻吟两三声后便咽了气。

“真是漂亮的死法。”

三成评价道。在这最后的远行之日,大纳言似乎终于超越了那位让他终生敬畏的太阁。

随着利家去世而空缺的大老职位,立即由其长子利长自动继任。

古籍《混见摘写》中记载:“加贺大纳言逝世之际,白山鸣动七日不止。”事实上,从利家去世当天起,其领国加贺的灵山白山确实持续鸣动了七日。

从这个意义上说,利家的离世可谓恰逢其时。不仅恰好在白山鸣动的这一天离世,更在数月后为其遗族创造了不必在意世人眼光、能够向德川氏俯首称臣的条件,反过来说,正是利家的死保全了前田家的家门。这不得不说是个讽刺的结局。当然,究竟该将此视为利长的明察,还是他的软弱无能,就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