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与信长之恋

庆长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前田大纳言利家离开了位于玉造的宅邸。

利家别无选择。前田家的势力完全依赖于诸侯们的支持。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在蒲生氏乡的府邸举办了“雁汁宴”。客人有利长、忠兴、上田主水、户田胜成等人。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酒宴气氛热烈,最后话题竟转到了”太阁去世后,天下会落入谁的手中”。

当时氏乡指着利长这样说道:

“八成是你家老爷子吧。利家公统领三国领地,在京都一带无人能敌。西边有女婿宇喜多秀家坐镇,就算毛利家起事也能压制。剩下的德川大人,那个吝啬的老头能成什么事?就算他有所行动,我氏乡也会咬住他的裤脚,绝不会让他越过箱根。”

这当然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话。但后来听说这件事的诸侯们,却没有人把它当作单纯的玩笑。至少在这个时期,前田利家身上确实散发着令人无法轻视的光芒。

但人心已经变了。连忠兴都背叛了他。被细川家亲戚和浅野幸长——利家曾经考虑将自己的五女与免许配给幸长——先后背叛,对老人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不过,就算与免现在还活着,真的嫁给了幸长,也不能保证情况会比现在好多少。

说到底,自己还是错过了讨伐家康的最佳时机。在犹豫不决中,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指缝间溜走。真是难看。佐佐成政要是知道了,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地狱,一定会拍手称快吧。

“就这样决定了。”老人低声嘟囔着。

将来的天下就是内府大人的了。

奇怪的是,利家并不觉得特别懊悔。自己本来就不是当天下人的料。甚至是否真的渴望过都值得怀疑。要成为天下人,需要某种执念,而自己恰恰缺少这一点。虽然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内心深处或许一直在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利家突然感到轻松起来。这是只有认清自己极限的人才能获得的心灵平静。事到如今,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问题在于如何谢幕。至少最后时刻要让人说一句”不愧是前田利家”。不逞强,就以武士的身份,作为丰臣家的忠臣赴死吧。仔细想想,自己和太阁殿下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太阁的人生就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也不过是太阁人生的另一种表现。

这一夜,利家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脊梁。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余下的日子才会给人留下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鲜明印象。

也正因如此,老人甚至暗自期待着这次伏见之行。就像不得不引退的名角重返舞台时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天早上离开宅邸时,利家留下了这样一段轶事:

“你在干什么?”

老人斥责了明显打算随行的长子。

“我是去求内府大人赐死的。太阁殿下临终时握着我的手,再三嘱托秀赖少主的事。如果把这当作是被太阁殿下所杀,这条命一点也不可惜。不,我反而渴望被斩杀。一旦被杀,诸侯们一定会谴责这种暴行,绝不会让内府大人好过。把你留在大坂,就是为了让你能为我报仇。难道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利家拔出腰间的佩刀——三好正宗。

“虽然我是去求死,但也不会轻易让人得手。只要发现一点可疑之处,我至少要砍内府一刀,最好能同归于尽。”利家突然恍惚起来。如果真的能被内府大人杀死,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走淀川水路虽然舒适,但缺点是耗时。顺流而下需要十小时,逆流而上则要两倍时间。

一行人当晚在桥本住了一晚。各路诸侯蜂拥而至来到驿馆。清正和幸长来了,之前动乱时投靠家康的正则、辉政等人也都露面了。

“真是隆重的迎接啊。被这样奉承,感觉自己都成了太阁殿下了。”

利家这样开着玩笑。

虽然知道是家康的安排,但利家还是很高兴。对那些男人变节的怨恨已经消失无踪。从高处俯视,就连这种变节行为也带着说不出的趣味。每个人都在说谎,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利家这样想着。

利家由衷地欣赏着这出人间喜剧。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再次逆流而上。十几个小时后,载着利家的船如箭一般顺流而下。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老人还活着。看来家康并没有好心到会特意杀死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

德川家的接待极其周到。家康不仅亲自乘小船到半路迎接,而且当时只带了有马法印一个随从。到达宅邸后,他几乎要搀扶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前往宴席。

美味佳肴接连不断地端上来,老人的手不自觉地伸向鹤肉清汤。

利家每次吃鹤肉都会腹痛。虽然鹤肉其实是他的最爱,但因为一个奇怪的往事,变成了这样。

那是在天正七八年的事。那年信长召集胜家、一益、长秀等主要家臣到安土城,亲自为他们盛鹤肉清汤,慰劳平日的辛苦。

席间,信长抓住利家的大胡子说:

“稻生合战时,你斩下了信行引以为豪的勇士宫井勘兵卫的首级。那时你才十六七岁吧。我在马上高高举起宫井的首级大喊’看啊!犬千代(利家幼名)虽然年纪小,却立下了这样的战功!’正是因为这个,我军士气大振,以少胜多击败了敌军的大军。正是因为犬千代的功劳,我才能成为平定天下的人。”

那是无比荣耀的时刻。

“请让我等也沾沾光!”

羡慕利家战功的将领们争先恐后地给他盛鹤肉汤。利家吃到反胃。从那以后,只要看到鹤肉汤就会肚子痛。

但这一天,利家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了碗。

“原来这么美味吗?”

老人几乎要落泪。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利家提出了搬迁的建议。

矗立在临街湿地上的德川宅邸毫无防备到令人不适的程度。唯一的防御设施只有低矮的土墙。“若是我来攻打,定会从两侧纵火突袭”,“还可以掘开宇治川堤坝用水攻”,利家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念头。

这完全不是出于主观意志。就像是武将的本能般,大脑自顾自地运转着寻找进攻方案——就是这样的感觉。

“内府大人……”利家开口道。

“在”

“此处防卫未免过于松懈。不如迁居向岛如何?”

“既然大纳言这么说……”

家康微微颔首。

所谓向岛,是指伏见城南面被淀川与巨椋池环绕的地带。太阁晚年曾在此营建别馆赏月观樱。虽称别馆,主城郭内却建有小巧的天守阁。

利家将此馆相赠。作为一碗清汤的回礼未免太过贵重,但利家心想这样总能堵住悠悠众口。

翌日清晨,一行人平安返回大阪。抱着必死决心同赴伏见的富田重政和神谷信浓都显得泄了气。二十名弓箭手脸上也难掩失望。

什么戏剧性的事件都没发生。简直像是专程跑去伏见吃了顿饭。

从这天起利家已无法独自起居,整日昏昏沉沉。

病人时常做梦。梦中大多是儿时往事。记忆鲜明得惊人,充满绚烂的色彩。仿佛包裹大脑的薄膜破裂,幼年记忆鲜活地奔涌而出。利家甚至想起了荒子村流淌的小溪和溪上的独木桥。梦中鲜少出现山景,不知为何总是与水相关。

而利家最常梦见信长。

“我十四岁出仕,立刻恋慕上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也从未放开过我。”

“我们经常一起骑马远游。并排策马奔驰时,村里的姑娘们会跑出来向我们挥手。我们躺在草丛中,像印证爱情般双唇相贴。那位大人吮吸着我的嘴唇,我则拼命咬紧牙关。青草蒸腾的热气让人几乎窒息。那时的空气,仿佛都浸染着浓重的绿色——”

利家继续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