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飨宴

两个月后的五月五日,太阁病倒了。事情发生在端午节的庆祝宴会刚刚结束,诸大名刚刚离城之后。

这并不是这位独裁者第一次抱怨身体不适。自文禄二年(1593年)秀赖出生以来,不知为何,他的咳嗽一直无法停止。太阁命令在朝的诸侯们将腌制的虎肉送到日本,并频繁食用虎头和虎肝,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做法对他的体力恢复有所帮助。翌年四月,太阁失禁了。这是一次严重的失态。再之后的八月,他甚至一度陷入昏迷。

每一次这样的状况都让人心动荡。庆长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太阁感到手脚剧痛,甚至无法行走。当时他正在大津的大名京极高次的府邸中,彻夜未眠。

医生们的诊断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他患的是劳咳(肺结核),也有人说是哮喘或肾虚。

这次突然发病,最尴尬的莫过于侧室京极殿了。因为高次是她的亲弟弟,而那天正式的御成仪式(太阁的到访)正是出于她强烈的愿望,希望为弟弟的履历增添光彩。京极殿感到羞愧难当,仿佛弟弟的府邸不幸成为发病地点是某种无法挽回的失礼行为。

秀吉本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大大咧咧的男人,但在疾病方面却异常谨慎。自文禄四年以来,疼痛以精确的七个月间隔三次侵袭他。秀吉对此感到极为困扰。这次的敌人似乎既无法用舌尖的舞蹈来驱散,也无法用刀剑彻底斩除。

“真想看看樱花啊。”秀吉突然毫无来由地这样想着。

秀吉喜欢樱花。正如他创作的众多和歌所展现的那样,像他这样一生都对樱花充满向往的男人实属罕见。

每当花季临近,秀吉总是坐立不安。对他而言,烂漫盛开的樱花是完美的美的象征,也是无常最纯粹的表现。正因为它完美,无常在那一刻化为了永恒。

每次看到樱花,秀吉都会想到死亡。虽然无法清楚地解释是经过怎样的思考迷宫才得出这样的结论,但这两者在他心中已经密不可分。“在花海中死去”的幻想深深吸引着秀吉。

醍醐的赏樱活动正是这样被策划出来的。 正如武将们会在生前举行“逆修”(为自己预先举办佛事)一样,秀吉也打算在满开的樱花下完成这一仪式。三月十五日这个日子,被这位老权力者暗中赋予了这样的意义。

准备工作匆忙展开。从河内、大和、近江、山城四国中挑选了七百棵名樱,移植到醍醐寺。在此期间,秀吉频繁造访醍醐寺,不厌其烦地命令增建和改建殿舍,扩展寺院范围,并修缮山路。二月十六日,他甚至将三宝院的山号改为“深雪山”。就这样,秀吉迎来了赏樱的盛宴。

一行人在清晨离开伏见城。随行女眷的轿列顺序依次为:首位是北政所(宁宁),次位是二之丸殿(淀君),第三位是松之丸殿(京极龙子),第四位是三之丸殿(织田氏),第五位是加贺殿(摩阿姬),第六位是前田利家之妻·芳春院(阿松)。

女眷队伍后方,跟着三千余名侍女、秀吉近臣以及京都诸大名。抵达醍醐寺三宝院时,秀吉在此稍作歇息——这是为了让妻妾们更衣。换上崭新华服的女子们个个明艳动人。

秀吉在三宝院改换徒步,牵着秀赖的手向稽山行去。每当穿过被樱花覆盖得密不透光的山道,女眷们便发出惊叹的呼声,随行大名们也赞叹不绝。秀吉沉醉于樱花的极致之美与纯粹之中。这种美带着病态的不祥气息,仿佛那些烂漫盛放的樱树下埋藏着无数腐烂的尸体。妖异的幻想与淫靡的美感如影随形。

这日,秀吉即兴创作了三首和歌。他并非为他人而作,而是试图在纸上凝固生死交融的瞬间,为自己镇魂。

其一:

更名深雪山兮 埋骨樱下终显名

其二:

深雪山归途暮色沉 花影渐逝何时忘

其三:

恋慕今朝花满枝 春光几度看不尽

歌作的成果却与创作者的雄心大相径庭,三首都算不上佳作。 “回到伏见后,定要写出更象样的辞世歌。”秀吉暗忖。他必须在精神尚未被肉体痛苦击垮前完成此事。

辞世歌绝非临终前的随意吟咏。这是濒死之人对生的思索、对死的领悟,是坦诚的告白与自我发现的箴言。当人的一生被浓缩为三十一音时,便能超越时空向四方辉耀。

“定要作出惊世绝唱!”秀吉怀着焦灼想道。正如曾子所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渴望创作出这般境界的歌。

若真能成就此歌,或许就能超越死亡、战胜死亡。如此说来,这将成为自己最后的决战。

秀吉挥毫写下无数草稿又揉碎丢弃。“梦”“露”“浪速”35等词句在纸间飘浮。他执意要将这三个意象融入三十一音。当三者终于交织成篇时,秀吉才从苦战中解脱:

露落露消如我身

浪速往事梦中梦

虽对”浪速”一词尚存犹疑——这恐会令人误解大阪荣华终成幻梦——但为赋予”万事皆空”的深意,终究保留了”事も”的表述。

尽管带着几分感伤,但能将”一切皆如梦”的意境完整表达出来,已让秀吉感到满足。他将辞世歌誊写在短册上,命孝藏主36妥善保管。其实他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但这次必须忍耐。接着,秀吉开始整顿侧室事务——这自然是出于身后事的考虑。他将前田利家之女摩阿姬遣散,给予丰厚遣散费后,将她许配给权大纳言万里小路充房。令秀吉意外的是,摩阿并未表现出太多抗拒,顺从地接受了安排。这深深刺痛了秀吉,但他还是强忍了下来。至少此时,他仍有足够的力量斩断执念。

赏樱一个月后的四月十二日,秀吉再次造访醍醐。此时的醍醐已焕然一新。这天,他看到的是一片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初夏景象。秀吉感到窒息。无论是如涂釉般鲜嫩的黄绿色新叶,还是愈发强烈的阳光,乃至三宝院那宛如翻卷人唇的重檐塔顶,仿佛都在拒绝他的存在。就连开山圣宝精心设计的伽蓝布局,在他眼中也显得格外庄重肃穆。

秀吉阴沉着脸踏上归途。在这广阔的寺院中,他的表情比任何蒙尘的佛像都要阴郁猜疑。他以死者的身份参加了赏樱宴,却以生者的身份目睹了醍醐的新绿。

本以为已经割舍的对生的执念,在这一天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就这样,秀吉迎来了五月五日的发病。

被抬入内室的秀吉不断抱怨胃痛。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胃部不适。 诊脉的侍医曲直濑玄朔初步诊断为痢病。事实上,症状与典型的痢病完全吻合:剧烈腹泻、呕吐,与南蛮医生所称的赤痢无异。 玄朔调配了药剂,但胃痛却毫无缓解的迹象。

紧急准备的轿子载着百余名武士奔向十二公里外的京都,去请施药院、竹田法印、通仙院等当代名医。就这样,太阁病倒的消息在当夜传遍了京阪地区。

深夜,诸侯们再次陆续登城。京极高次、伊达政宗、最上义光、藤堂高虎、池田辉政、福岛正则等驻京大名悉数到场。据说德川家康带着三子秀忠最先赶到。

太阁的近臣们忙于平息骚动。这是理所当然的应对——独裁者的死很可能直接导致政权的崩溃。

但奇怪的是,秀吉似乎很享受这场骚动。向来喜欢热闹的他,或许将深夜的探视视为忠诚的证明。每当通报大名姓名时,他都作势要起身前往大广间,让近臣们颇为无奈。

世情骤然动荡。家康的家臣户田左门——多年后因奇缘将爱女嫁给兼续长子的那个人——当夜在日记中写道:

“伏见城下,骚动不已。”

然而,仅仅卧床数日,秀吉便起身了。他那出人意料的恢复力让这场骚动显得可笑。病人显得颇为得意。

月转星移。六月二日,病魔再次来袭。秀吉突然无法进食,连流质食物都难以下咽,这种情况持续了十五天。太阁瘦得只剩皮包骨。在被称为嘉祥日的六月十六日,前述的户田左门再次成为历史的幸运记录者。

这天,京都和大阪有供奉十六个点心祈求疫病退散的习俗。秀吉似乎格外喜爱这个源自嵯峨朝的典雅仪式。在离世仅剩两个月的这天,他仍无法抗拒亲手将包裹精美的点心交给丰臣家行政官的诱惑。

奉秀吉之命,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大谷吉继、小出吉政、片桐且元、富田将监等人陆续登城。 在预定时刻,太阁与虚岁六岁的秀赖一同现身大书院。他呼唤着熟悉的近臣姓名,将点心放入上前者的手中。

当叫到富田将监时,太阁突然哽咽:

“若能等到秀赖十五岁,授予他精兵,在一旁看着他如今天这般受诸大名侍奉,该是何等欣慰。这本是太阁的夙愿,奈何如今病重,命数将尽。余对此无能为力。”

太阁说着流下泪来。奉行们全都伏地痛哭。

当夜,左门再次提笔写道: “因此,近臣们含泪退下。这泪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波澜——因为不知书院内情的人误以为太阁殿下已经驾崩,纷纷奔走相告。结果伏见与京都之间的道路上,信使往来穿梭,场面一片混乱。”


  1. “浪速”指的是大阪↩︎

  2. 秀吉之妻宁宁身边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