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奔流

三月十一日清晨,德川主从一行乘船顺淀川而下。这次轮到家康拜访利家了。这次访问的安排依然由细川忠兴操办。

说起忠兴,在离开伏见前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在下要先一步返回大阪。”忠兴说道,“为让内府大人安心,特将家父留下作为人质。”

真是考虑周到的安排。

“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人质不人质的。”

家康露出略带不悦的神色。这绝非玩笑。利家能来伏见全赖忠兴之功。那晚家康甚至向忠兴合掌致谢,称”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真心话。向救命恩人索要人质,实在不合常理。

家康本想拒绝。但这念头转瞬即逝,脱口而出的话却大大违背了他的善意: “不必如此见外。虽然不必,但听闻幽斋公是围棋高手。不如请他暂留此地,权当消遣的对手吧。”

回过神来,家康已经说出这样的话。老人对自己的多疑感到无奈,但心底又莫名松了口气。

确实忠兴现在是为德川效力。但细川家与前田家是近亲。虽说难以置信,但难保不会有什么诡计。即便是救命恩人,该要的担保还是要的——家康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之前的感激是真,现在的猜忌也是真。

据各家谱记载,此事发生在未时,约当今下午四点左右。德川的楼船静静停靠在大阪天满码头。

家康正要跳上岸时,直政突然厉声喝止。码头上停着一顶轿子。那是顶相当破旧的轿子。直政似乎怀疑里面可能藏有刺客。

短暂的紧张过后,轿门打开,一个极度肥胖的男人爬了出来。那动作实在只能用”爬”来形容,毫无威严可言。正是藤堂佐渡守高虎。

这位伊予板岛(宇和岛)八万石大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来,跪伏在家康面前。

“听闻治部少辅一党意图谋害大人的传闻,特来迎候。目前虽未发现异常,但为防万一,请让在下在前引路。各路口都已埋伏人手,请大人放心。” 大致是这样一番说辞。

“让你费心了。”家康说着,突然脸红了。

坦白说,家康感到有些难为情。好意令人欣喜。但为何这个男人总是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强加于自己呢?若能稍微节制些,自己也会轻松许多——此刻家康心中正是这般感受。

家康认识高虎是在天正十四年十月。那年,家康在秀吉的劝说下勉强上京,看到为自己准备的宅邸时大吃一惊。那根本称不上是宅邸,简直是一座城池。不仅建有外围防御工事,甚至还有气派的歇山式外门。

不久后,家康听到一个意外的传闻。据说最初秀吉规划的宅邸要简朴得多,而增建防御工事和外门的,其实是一个叫藤堂高虎的一万石小大名。传言秀吉前来视察时,因过于豪华而勃然大怒,狠狠训斥了藤堂一番。

家康突然很想见见这个男人。一方面想道谢,另一方面也想补偿他可能自掏腰包的花费——这样的心思也在作祟。

高虎那夸张的出场方式让家康吃了一惊。高虎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乃至躯干都大得离谱。但给人的印象却与伟岸相去甚远。每个部位都很突出,但要说美的话,似乎缺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若非要形容,大概就是缺乏节制感。

下一瞬间,家康慌忙移开视线。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与对方竟有几分相似。这让他感到些许不快。

寒暄过后,家康切入正题。高虎像是等待已久般要求屏退左右。那架势仿佛在说:有些话不便当着家臣们的面讲。待重臣们退下,高虎滔滔不绝地说道:

“如今天下仰赖殿下威光,享太平盛世。但难保不会突发变故。万一在这宅邸发生意外,若因没有外墙而无法防御,作为建造者的我将蒙受奇耻大辱。”

这语气简直像是在期待变故发生。

真是个怪人,家康心想。

他不明白为何丰臣家的大名要为自己操心;也不懂所谓”无法抵御外敌”——显然暗指秀吉——为何会成为高虎的耻辱。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已对丰臣家失去信心,对自己怀有莫名的好意。但家康犹豫是否该接受这份好意。

比起高兴,他更先想到的是:如果自己麾下出现这种人可就麻烦了。

高虎给人的印象实在鲜明。他显然不指望靠军功出头。这个小大名似乎坚信:在这太平盛世,出人头地的机会俯拾皆是。

此后高虎虽屡屡示好,家康始终未对他敞开心扉。说到底,这人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高虎是曾经侍奉浅井长政的地侍之子,素以频繁更换主君而闻名。自十七岁逃离浅井家起,到投奔丰臣秀长继而追随秀吉之前,高虎已先后侍奉过五位主君。更换主君本非稀罕事,但家康觉得高虎未免太过频繁了。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高虎抛弃的武将们在他离开后,接二连三遭遇横死。长政也好,阿闭贞征也罢,矶野员昌、织田信澄,无一善终。反过来说,收留高虎的武将仿佛在那一刻就预约了非命之死。

每次改换门庭,高虎的封地都会增加。

“或许高虎殿下把旧主们的运气都吸走了呢。”

本多正信曾如此评价。

天正十九年,秀长以五十一岁之龄早逝。三年后,其继子秀俊又在十津川溺亡。若按正信的说法,秀吉的亲弟弟和外甥似乎都是被高虎吸走了气运而死的。

据说连高虎这次都感受到人生无常,黯然登上高野山出家。

家康闻言大笑,笑得腹痛不已,而后说道:

“胡说八道。那家伙岂会轻易认输?况且让这等荤腥未断的假和尚上山,高野山才要头疼呢。等着看吧,高虎不出两月必定下山。”

预言果然应验。

高虎的”出家”触动了刚丧弟的太阁心弦。更凑巧的是,当年秀吉正急于扩充日本水军。

这位临时出家的僧人被召回俗世,获封伊予板岛七万石。仅仅剃了两个月的头,就换来五万石加封。仿佛能看见高虎得意洋洋拍着光头的模样。庆长二年(1597年),高虎又加封一万石。

“可用之才。”家康暗忖。确实,放任这等奇才流落在外实属不智。

这些年来萦绕心头的悚然之感,渐渐被家康淡忘。

自结识高虎,已过去十三载春秋。这些年间,只要见到家康,高虎必定凑近耳畔,用那厚唇低语:

“请将在下视为您的家臣一般差遣。”

明知这是处世之言,家康却不以为忤。阿谀奉承若能坚持十三年,岂非也成了真心实意?家康如是想。

太阁死后,诸侯争先恐后攀附德川,而高虎对这类”新人”嗤之以鼻。那神态仿佛在说:我才是最早向内府大人效忠的。

高虎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

最先察觉到四大老·五奉行要派遣问罪使,并火速通报家康的正是高虎。此人的天赋,最是适合从事密探工作。

这天,家康探望完利家后,毫不犹豫地将位于中之岛的藤堂宅邸作为自己在大阪的下榻之处。

据说高虎表现得极为殷勤,将全部客房都让给德川主从居住,自己则彻夜未眠地守候在侧。

随着年岁增长,家康越来越喜欢高虎了。

有这么一则轶事:元和二年(1616年)二月,高虎前往探望卧病在床的家康。这位坐拥伊贺一国与伊势半国、领二十七万石的大名,临终前还不忘谄媚:

“即便发生万一,在下今生来世都愿侍奉大人左右。”

“你我信仰不同。”家康回答,“来世恐怕难以相聚。”

高虎闻言立即恳求天海僧正授予天台宗血脉法系,当即从日莲宗改宗天台宗。

他重返病房,紧握家康双手泪流满面:“太高兴了!这下连来世都能继续侍奉大人了。”

藤堂高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探病这件事。

前田家门口已经排起长长的迎接队伍。利长、利政和利家的重臣们自然都在场,让人意外的是连奉行浅野长政也来了。

当家康走近时,长政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动作很含蓄,但家康还是注意到了。太阁的妹夫在这一刻迈出的这一步,在家康看来意义重大——这代表着长政做出了关键性的选择。

家康和随行的有马法印被带到了内室。利家半靠在病床上,被子上摊开着一套正式的和服礼服。看来老人是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不能正式着装见客表达歉意。

简单的寒暄过后,房间里陷入沉默。“这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快要死了。肥前守(利长)的事,就拜托您了。”利家平静地说道,语气里既没有伤感,也没有卑微。

家康突然流下了眼泪。

这时酒端了上来。先是病人倒酒,然后客人回敬。当家康给对方斟满酒杯时说道:“大纳言大人是料理高手。等您病好了,一定要尝尝您亲手做的菜。”说完这句话,家康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接着,家康被带到会客厅,享用了杂煮和清汤。同行的老臣和在场的大名们也都得到了同样的招待。

在老臣中,榊原康政最受欢迎。诸侯们纷纷称赞他在膳所城展现的出色谋略,说得康政脸都红了。

席间气氛十分热烈。大家聊着太阁殿下的往事、已经去世的武将们的轶事,还有各种趣闻,话题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在那个年代,没有武士会不喜欢这样的聚会。这既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也是难得的娱乐。

突然走廊传来骚动,但见一团黑影出现在书院入口。用”黑影”形容或许怪异,但在家康眼中确实如此呈现。

来者正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据《落穗集》记载,这位不速之客”通体黑衣”。亦有文献称其着”褊缀”(一种类似羽织的外衣)。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前田家不得不临时加了个座位,重新布菜。

三成默默地坐下,用目光扫视着在场的诸侯。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找借口匆匆离开的人不在少数。家康也很想这么做。他从这身黑衣中,感受到了奉行大人滔天的怒火。

这次互访其实是德川与前田的密约。其他大老、奉行不仅被排除在决策之外,政厅自然也没有认可。说到底,这就是两大强藩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结盟。

最终,三成的视线定格在了家康身上。

“想请教内府大人,”那个黑衣人开口了:

“您明天是否会登城向秀赖少主请安?”

说实话,此时的家康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秀赖这个少年的存在。当然,请安这种事更是压根没想过。仔细想来,这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还、还没有……决定……”家康支支吾吾地说。

三成低声笑了。那笑声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令人十分不快。

家康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晃,前后左右地晃动。那摇晃的程度,让人想起当年震倒太阁大佛的那场地震。

这位大老拼命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若不这样做,他的右手很可能会抓起面前的食案,砸向利家引以为豪的隔扇画——此刻的家康正被这样的激情所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