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另一位客人
如水离去后,冬日的博多又迎来另一位客人——安艺中纳言·毛利辉元。
面对匆匆赶到神屋宗湛宅邸的石田三成,辉元开口道:
“即便留在伏见也无事可做。没给你添麻烦吧?”
三成一时语塞。他毫不怀疑这位大老的突然到访是出于对自己的格外器重,对此自然深感荣幸,但此刻他心中涌起的却并非纯粹的喜悦。
身为太阁钦定的政务代行大老,竟如此随意地离开伏见——而德川家康似乎也默许了此事——这在重视规矩的三成眼中实在令人不快。
“这人总让我措手不及。” 仰望着辉元那带着大陆风情的面容,三成再度暗叹。
尽管此前在离开博多时,他与毛利家已缔结了近乎反德川同盟的誓约,但他与辉元既非挚交,更谈不上推心置腹。
毛利家臣服于秀吉膝下是在天正十一年(1583年),此后因中国地区平定战的善后事宜,与毛利的一切交涉均由黑田孝高(如水)经手。代表丰臣家与毛利谈判领地分界的也是孝高,甚至当毛利氏将据点从吉田迁往广岛时,参与城址选定的仍是孝高。三成根本无从插手——也无心插手。
对三成而言,毛利不过是丰臣麾下相对顺从的西方大藩,一个守旧色彩浓重的庞大血缘集团,仅此而已。
坦白说,他始终未能看透这位年长自己七岁的人物。
天正六年(1578年)上月城之战后,辉元曾独断专行地密杀了山中幸盛——这位尼子家重臣原本已获其两位叔父的赦免。接到报告时,秀吉却替辉元开脱:“辉元大概是忍不了幸盛三次背叛吧,毕竟之前已饶过他两次。”
但三成不以为然:“要杀就该一开始就杀。”
四年后的高松城攻防战中,辉元又展现出另一面。据说他当时宁可割让五国给织田家,也要救出守将清水宗治。
若说这是高义之举,倒也无可指摘,但三成依旧难以钦佩。无论是辉元睚眦必报的执念,还是对效忠者倾力庇护的“人情味”,都让三成感到一种令人不适的幼稚。
看来,辉元骨子里是个带着古怪洁癖、极易被激情驱使的悍将。
“一个愚将。”
三成在心底默默下了定论。
就连被赞誉为”毛利两川”的两位叔父——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也对辉元这匹悍马束手无策。
岛津征伐结束后的天正十六年(1588),三成有幸与毛利当主直接交谈。作为秀吉的使者,他在这年七月前往京都妙显寺拜访初次上洛的辉元,并赠送千石米作为在京期间的开销。
自兵库登陆以来,辉元对秀吉无微不至的款待始终处于恍惚状态。不过这位西国大名动不动就发懵倒也不是头一遭了。
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斟酌着词句说道:“踏上畿内土地本是我毛利家自元就公以来的夙愿……虽非凭己力实现……亦无僭越之心……但能达成先人遗愿实乃无上欢欣……”
这番断断续续的告白,意外地让三成生出几分好感。其中全无矫饰,只是将当下的感动笨拙地化作言语罢了。“这人怕不是要捧一抔京都的泥土当纪念品带回去”,三成甚至冒出这般失礼的念头。
七月二十四日,辉元随叔父隆景、堂弟吉川广家登上聚乐第谒见秀吉。列席的羽柴秀长、秀次、织田信雄、德川家康等人见证下,太阁盛赞毛利氏九州平定之功,并赐予丰臣与羽柴姓氏。
翌日,经秀吉举荐,辉元受任侍从并累迁参议,得以入宫领赐天杯。此后聚乐第观月宴、大坂城盛宴等接连不断的款待,每次都让这位易感动的大名恍如梦中。
两年后小田原征伐前夕,秀吉开了个微妙的玩笑:
“吾离京期间,聚乐第与天下政务就托付给辉元了。”说着咧嘴一笑:“好好体验天下人的滋味吧。”
看来在这位小个子天下人眼中,直性子的西国守护既值得戏弄又令人愉悦。临时天下人这七个月的代理生涯,据说辉元始终如坠云雾一般。
自此,毛利氏真正成为丰臣家值得倚重的屏障。
这番示好的效果立竿见影。文禄之役时,辉元竟承诺动员七万兵力——这比秀吉期望的数字整整多出四万。
这次轮到三成瞠目结舌了。他先是震惊于毛利氏竟能动员如此庞大的兵力,继而骇然这世上真有主动要求带七万大军远征的奇人。石田家此次被征调的兵力不过两千,即便如此对三成已是沉重负担。战争不知要持续多少年,期间所有军需开支——从武器弹药到粮草补给——全需大名自行承担。“毛利家的金库究竟有多殷实?”三成简直想当面问个明白。这与那些刻意少报石高、不事张扬、一味积蓄实力的黑田之流真是天壤之别。
最终毛利实际动员的兵力仅止三万,算上小早川部与毛利秀包部也不过四万一千五百。但无人追究辉元夸下的海口。此后这位大名依然延续着他特有的矛盾行径:意气风发渡海作战,却在釜山登陆后即刻病倒未立寸功;对太阁再三的归国诏令置若罔闻,为报知遇之恩在苦寒之地硬撑年余——若说这般偏执也算种可贵品质,倒也未尝不可。
三成觉得,与同龄的上杉景胜相比,辉元的特质愈发鲜明。毛利氏热衷攀附权力核心,而上杉家始终保持着距离。纵以太阁之尊,若强加难以承受的要求,那个沉默的大名会作何反应犹未可知。上杉心中似有片不容侵犯的圣域,而辉元身上则全无此种气节。
归国后的辉元多滞留在伏见宅邸。期间三成数次与这位将愚直二字演绎到极致的大名打过交道。
某年十月,辉元献上不合时令的大桃。那桃子足有蹴鞠大小,果肉饱满欲滴。但三成却以”若殿下食用反季鲜果以致抱恙,毛利大人岂非难辞其咎”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退了回去。本不必如此决绝——暂且收下,事后向秀吉禀报一声毛利进献鲜桃即可。但三成偏不愿收。他心底涌起一股恶意,想看看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大藩之主遭拒时会露出何等窘态。
“这样啊……原以为您会喜欢……”辉元涨红了脸,模样甚是可怜。
第二次接触更令辉元难堪。当日三成听闻辉元家臣儿玉某秘藏贞宗胁差,又风闻关白秀次对此刀垂涎已久。
“哦?关白也……”三成突然想要这把刀。他虽藏有几柄名刀,却说不清是否真爱刀剑。倒不如说,他更享受短暂占有诸侯艳羡的名刃再转赠他人的快意。三成收集的,从来都是他人的艳羡。
总之他此刻对贞宗生出难以抑制的渴望。一如既往,他的行动直接得近乎粗暴。
“可否劳您促成?”三成截住辉元当面索要,“将那贞宗让与在下如何?”
对辉元而言没有比这更棘手的请求。无论将刀给谁,都注定开罪另一方。但他不仅立即应承三成的蛮横要求,甚至显出几分欣喜之色。
这意外反应让三成暗忖:或许毛利正为能与权臣建立联系而真心欢喜。
数日后,贞宗便悬上了权臣的腰间。虽近乎强取,三成却无半分感激。他想:若我不夺,关白也会下手。
文禄四年,世人皆铭记此为关白秀次失势之年。而太阁认定其谋逆的重要罪证,便是那”弃金”之事——秀次与其近臣向穷困诸大名放贷黄金,美其名曰”弃金”。据密探奏报,借贷”弃金”的大名竟占全诸侯五分之一,确切而言达三十九人,且几乎皆以”危急时刻必当效忠”等誓书为质。
略举数例:高山四万石的金森长近借得百枚;三河十万石的田中吉政五十枚;丹后十一万石的细川忠兴百枚;伊贺二十万石的筒井定次二百枚;美作二万石的木下重贤负债七十枚。
然数额最巨者当属毛利。辉元竟借贷天正大判三百枚之巨。
“终究暴露了连领国经营都捉襟见肘的窘态”,三成暗忖,“愚不可及。若太阁知晓大老举债,定当震怒。”
他内心全无半分怜悯之意,更无替辉元转圜之念。即便那三百枚弃金中有数十枚是为偿付强索贞宗之资,三成亦不会稍动恻隐。“若因此被误认心存善意,反倒麻烦。”
通往御所的廊道上,冷血奉行的木屐声格外刺耳。
议事厅内沸反盈天。太阁及其心腹们极尽言辞痛斥大老背信。更有激进者主张削其过广疆土,流放九州。为辉元辩护者唯有一人——正是三成。唯独他力陈:毛利举债实为文禄之役动员四万余兵力所致,此等不名誉借贷恰证其对丰臣家的忠诚。
局势诡异非常。三成自己亦不解为何要维护这愚直大名。似是心血来潮,又似灵光乍现。动机已无关紧要。他竟将辉元过往劣迹悉数美饰:密杀山中幸盛被粉饰为重信守义之举;营救清水宗治的稚拙反成慈悲为怀之证。诡辩间连自己都几欲信以为真。待他惊觉时,满堂只回荡着自己一人的声音。
“罢了。”秀吉开口道,“连素来厌弃毛利的治部少辅都如此力保,辉元处分确需再议。”言外之意分明透着对这番诡辩的厌烦。
最终太阁一语定乾坤。辉元仅被勒令提交献给关白的誓书便获免责。其余大名皆需火速偿还弃金,唯毛利安然无恙。辉元这番蒙混过关,与三成之间便维系着如此微妙的关系。
西国大名的突然到访,令两位豪商由衷欣喜。宗室与宗湛热切讨论着毛利与石田联合执政的可能性——对博多商人而言,实在想不出比这更理想的组合。
“为此即便秀赖公子沦为大名,在下对太阁殿下也难生怜悯之情。”宗室此言一出,宗湛立即深表赞同。
“最棘手的莫过于黑田隐居大人这样的领主入主。”
“正是如此。”宗湛不假思索地附和。
虽知如水是以厚待商人闻名的大名,两人却对此嗤之以鼻。博多商人渴求的从来不是保护与管制,而是自由,是足以开创贸易立国格局的恢弘视野。作为旁观对象,如水确实是个令人称快的人物。但若成为其领民,这位封建领主带来的压迫感,简直叫人连呼吸次数都要受限。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宗室目光锐利地凝视虚空。看透事物本质并非如水独擅,此刻这位冒险商人已预见自己的未来:“若心爱的博多沦为黑田领地,我恐怕只能做个畏首畏尾的高利贷商人了。”这念头实在不祥。
两位豪商匆忙回归茶会筹备正题。自十一月八日起,以辉元与三成为主宾,毛利秀元、宗室、宗湛等人参与的茶会共计举办四次。据《宗湛日记》载,另有杂贺内膳列席,然史料未载其来历。这位神秘人物仅现身一次便消逝于历史阴影中,或许正是为冲淡密谈气息而设的障眼法。
茶会上只字未提政事。八月二十八日既成盟约,双方频繁会面本身便是最有力的政治宣言。三成与辉元不时以暧昧言辞撩拨盟约存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豪商们竖起耳朵的慌乱模样。
茶会上,辉元滔滔不绝地夸耀着养子秀元。这位二十岁的青年生就一副健硕体格,眉眼间透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当年在下关海峡拼死救起因海难遇险的秀吉,使他深得当权者赏识。在辉元病退回国后,他更代父出征担任毛利军总大将,两年后更获赐秀吉养女(大和大纳言秀长之女)为妻。
秀元生父乃战国枭雄毛利元就四男穗田元清,却与堂兄辉元不甚相似。 “秀元公子肖似何人?” “祖父元就公。”辉元仿佛早等着这问题般脱口而出,“两位叔父常说他与先父如出一辙。”那自豪的口吻昭示着:在毛利家,能被指类元就公实乃无上荣光。
更传闻秀元力大无穷,能让人立于棋盘之上轻松托举。“若不信,我此刻便可站上棋盘作证。”辉元这般戏言,惹得正为这不符合大将身份的怪力暗自羞赧的秀元满脸通红。
父子情深令人动容。虽在三年前四十三岁得嫡子秀就,辉元却未解除与秀元的养父子关系。这份深情背后,也暴露出这位大名优柔寡断的一面。他对秀元愈显慈爱,与另一位堂弟吉川广家的关系就愈显疏离。或许秀元与广家的暗中不睦,正源于此。几次茶会下来,三成总有新发现。意外的是,辉元竟是个颇有趣的谈伴。
某次茶会上辉元突然发问:“听闻宗室先生祖上乃公家出身,不知传到您这是第几代了?”三成立时竖起耳朵。
岛井家自称远祖藤原镰足,世代以藤原为姓。三成对此嗤之以鼻——博多商人多半都冒称藤原后裔。若此说属实,藤原氏与博多未免太过投缘,镰足子孙在九州一隅的繁衍也未免太过兴旺。
宗室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承蒙垂询,然细数先祖往事无异令其蒙羞,恕难从命。”三成暗自喝彩:好个滴水不漏!豪商仅用一言,既自证了高贵血统,又暗示家谱绝无伪造。虽不信镰足会因这等出色后裔动怒,但当事人显然深信不疑。
辉元十分坦率地致歉:“是在下唐突了。宗室先生确有统率百万雄师的气度。”
虽不算高明奉承,宗室却非常开心。当夜豪商将这段对话详载于日记里——这部后来被称为《岛井宗室日记》的珍贵史料,由此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最后一次茶会结束后,毛利辉元乘船返回京都。三成站在岸边,望着悬挂毛利家徽的大船缓缓驶离博多湾,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话说回来,辉元大人这次特意跑来博多,到底图什么呢?”
虽然黑田如水的突然造访也是个谜,但辉元这次的行动更加令人费解。他来博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回到伏见后又要怎么向家康和其他大老解释这次突然出行?甚至连值不值得汇报都说不清楚。
直到几天后,三成在接待归国大名的宴席上才突然想通。
“啊!”
他突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呼,那声音就像少年终于解开难题时的雀跃。
“原来如此,频繁的开茶会,是为了让我和秀元大人搞好关系……”
想通这一点后,辉元的真实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他这次专程来博多,就是想亲口说这句话:“如果筑前不再是代官领地,希望能把它赐给秀元”。
辉元想用这种方式收回叔父的旧领地,倒也合情合理。客观来说,毛利家确实有这个资格。虽然不少大名都盯着筑前,但论资格谁也比不上毛利家。
“如果赶走德川的代价只是这个,那倒也不算贵。”三成在心里盘算着。
第一批载满远征将士的返航船队,据说是十一月二十三、四日驶入博多湾的。三位奉行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三成,简直比其他人还要忙上几分——之前悠闲参加茶会的悠闲,这下可都要补回来了。
三成将归国的大名们召集一堂,传达了大老的命令:“请诸位先前往伏见吊唁秀赖大人,之后再返回各自领国休整。”大名们大都表现得顺从,他们知道三成为促成和谈付出了多少努力,况且事到如今再抱怨这七年的辛苦也无济于事。
真正让人头疼的是他们带回的军队。三成强令各大名立即将部队遣返领国。若允许他们在博多停留,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再说这里也没有能容纳这么多将士的设施。
十一月二十六日夜晚,博多湾被庞大的船队塞得满满当当。当天返航的部队包括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直茂、毛利胜信、立花宗茂等数万人马。大老的命令次日便传达给了所有人。只有清正姗姗来迟——据说这位隈本城主先去了浅野长政所在的名岛城住了一晚,才转道来博多。
三成照例说完吊唁云云的客套话后,又补充道:“眼下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待来年秋天诸位上京时,再设茶席慰劳诸位在朝鲜的辛劳。”
话音刚落,三成就听到一声低沉刺耳的冷笑——是清正。
“我在朝鲜驻扎七年,拼死拼活为太阁殿下效力。托您的福,现在穷得连茶酒都喝不起了。治部少辅要设宴的话,我只好煮点稗子粥来应付了。”他歪着嘴说出这番话,字字带刺。
三成没有辩解。主计头财政吃紧又不是他的错。但当面戳穿未免太幼稚,而说什么”既往不咎共同辅佐秀赖大人”又太过虚伪。看来和解是无望了——不过三成早已不抱这个念头。就像当年在长浜当小姓时一样,他们注定走不到一起。清正有他的路要走,三成也是。
“反正他是利家一党,就让利家那老头去操心吧。”三成这么想着。
约半个月后,确切地说是十二月十日,搭载小西队和岛津队的返航船队抵达博多。三成特地去岸边迎接义弘,再三慰劳他的辛劳。据义弘说,岛津军在泗川大捷后,又在南海岛击败明朝联合舰队,并解救了顺天城的小西军,这才启程回国。
随后与上岸的小西行长相见时,场面却不如双方期待的那般热络。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一看到矮小的奉行,就扑上来握住他的手,但三成回握的力道却敷衍得很。行长立刻高声谴责清正在釜山的暴行,又抱怨渡海大名们允许自家商人在朝鲜活动,严重损害了他和宗氏的贸易特权。但三成表现出来的同情,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三成实在受够了。七年的愚蠢战争让他厌烦,日复一日的撤军工作让他疲惫,现在连清正和行长的矛盾也让他只想逃避。“你们爱打就打吧,别扯上我。”他这么想着。
“要是这世上没有仇恨该多好啊。”听着友人的抱怨,三成竟做起这样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来。
十二月十一日清晨,三成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博多。虽然还有部分诸侯尚未归来,但他们可能会直接返回各自领国——总归要有人来画上这个句号。
但他急着赶回伏见,甚至不惜把义弘和行长丢在博多,可不止是这个原因。
早在十一月下旬,他就收到同僚增田长盛一封令人在意的来信。信中说,家康以”慰问殿下遗孀”为由,频繁造访终日诵经的北政所。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家康在笼络北政所,三成倒没太当回事。
他向来不喜欢这位仿佛投错胎的高贵妇人——虽然心底某处仍相信这位太阁未亡人的睿智。这种既厌恶又信任的矛盾心理,确实难以解释。
但随后收到的第二封信,开头就写着:“十一月二十日,岛津龙伯造访伏见德川邸。”
仅这一行字就让三成方寸大乱。就像被人强行塞了满嘴秽物,又像一不留神被人折走了最珍视的鲜花。比起北政所的事,这次冲击要大得多。
在三成心中,北政所不过是个生错时代的妇人,而龙伯——那位曾几乎统一九州、力抗丰臣二十万大军的岛津家前任当主,才是真正值得呵护的娇花。
若非要打个比方,岛津就是三成的”地盘”。过去十一年间,他倾注了足以产生这种领地意识的心血。太阁九州征伐后,正是三成的斡旋让岛津意外保住了萨摩、大隅、日向三国;几年后又是他重新丈量三地,为其争取到五十六万石土地和太阁的朱印状。
尤其在财政重建上,三成更是功不可没:教他们通过大坂漕运卖米、指导货款汇兑方法,连盐、味噌、食用油等日常开支的账目都帮着整理。
三成熟悉岛津的一切:武士们的淳朴性情、樱岛喷发的火山灰的涩味、南国海风的咸腥……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要说他把岛津视为自己的领地,也并非全无道理。
家康的意图很明显:他想笼络九州豪族。只要拿下岛津,九州就等于是囊中之物。但三成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是龙伯主动拜访?若是家康登门还说得过去。据他所知,岛津与德川从未有过接触,更何况龙伯绝非会向权贵献媚之人。
当年太阁命令岛津与大友氏停战时,时任当主义久(龙伯)曾轻蔑地低语:“没名没姓的家伙。”说这话时,他那张彰显名门血统的俊美面容上,还浮现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那冷笑里藏着太多深意。
三成对龙伯主动登门一事耿耿于怀,但长盛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直接跳到最后给出了严厉的结论:
“内府大人显然已经忘记了故太阁殿下禁止同僚结党的遗命。不过我倒不忍心只责备家康——能被趁虚而入,说明对方也有可乘之机。总之拜访的和被拜访的都有错。”
次日,三成又收到长盛的来信:
“十一月二十一日又出现一个’受害者’——确切地说是又有一位大名接待了内府的拜访。说来惭愧,正是在下。当时我正在准备登城事宜,内府的轿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停在我家门前,说是想讨杯茶喝。本该断然拒绝的,但我鬼使神差说了’请进’。毕竟连杯茶都不给实在说不过去。要拒绝主动示好的人太难了,尤其对方还是内府这样的大人物。昨日我说双方都有错,现在要更正——主动拜访的那方才是一切的祸首。”
长盛接着写道,家康拜访身为奉行的他,显然是为了堵住监管诸侯之人的嘴。“照这个势头,那老头怕是要拜访遍伏见所有大名。盼阁下早日归来。”
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长盛的窘迫。三成忍不住轻笑出声,但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
“该不会……那老头连我的宅邸都打算拜访吧?”
这个念头让三成浑身一激灵。
——这,才是他急着赶回伏见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