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的余痕
八月下旬,两名特使启程前往博多,任务是向仍滞留在朝鲜的将士们传达撤退命令。德川家康极力推荐德永寿昌担任特使,而增田长盛则推举宫木丰盛。石田三成对家康提名寿昌一事有些在意,但并未明确反对。总体来看,这两人选还算合适。寿昌是美浓高松的领主,虽然只有三万石领地,但在武将派和文官中都颇受好评;另一位宫木丰盛则是丰臣家直属的旗本,领有五千石,以熟悉朝鲜事务著称。
特使确定后的第二天,三成在伏见城的奉行所接待了前来拜访的高松城主寿昌。
寿昌再三感谢自己被选为巡察使,而三成则略显尴尬地接受了谢意——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地方。毕竟,寿昌和丰盛即将冒着冬季的玄界滩风浪,前往朝鲜各地日军驻守的城池传达撤军命令。从加藤清正镇守的东端蔚山城,到小西行长驻守的西端顺天城,两地相距约二百四十公里。没人能保证这两位特使能活着回到日本。他们的任务极其艰巨,充满危险。
“我已经在交给你们的文书里写得很详细了,”三成直接切入正题:
“与明朝的和谈,可以交给主计头(加藤清正)或摄津守(小西行长)中合适的一方去处理。条件是要朝鲜王子作为人质,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用贡米、虎皮、药材等替代。这关乎颜面问题,数量多少并不重要。”
“但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到呢?”寿昌问道。
这是个合理的问题。
“那就只能二话不说,直接撤军回来了。”
“明白了。”
“还有一点,虽然可能有些啰嗦——太阁殿下去世的消息必须严格保密。如果有人问起他的病情,就说已经痊愈了。”
“遵命。”
按理说,这时候三成应该再说一句”辛苦你们了”,但他最终什么客套话都没说。他本就不擅长这种场面话,更何况堆积如山的公务让他无暇顾及这些细节。事实上,等待他批阅的文件正一份接一份地送来。
等公务告一段落,他回过头时,那位中年武将的身影早已消失。特使出发当天,三成下令让紧急建造的一百艘撤军船,以及从各大名那里强行征调的两百艘船只,全部驶往博多。
大约一个月后的九月二十八日,载着三成及百余家臣的小型船队沿着淀川顺流而下,向博多进发。之所以出发较晚,可能是在等待上杉家的执政官上京,又或者有其他原因。但无论如何,这一个月里,三成并非无所事事。
在这段时间里,他成功让德川家康签署了两份誓约书,又让毛利辉元额外签署了一份。虽然内容与之前呈交给太阁的誓文差不多,但意义却完全不同——因为这次是家康自愿重新向丰臣家宣誓效忠。这一点至关重要。
家康的两份誓约书算是正式公文,而毛利辉元写的那份则更像是一份密约。知道这份誓约存在的人,包括本人在内,不超过五个。在太阁去世十天后的八月二十八日,这位统治中国地区一百二十万石的大名,按照三成的要求,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誓言:
“若五大老中有人与三成、长盛、正家、玄以四位奉行意见不合,毛利必将全力支持这四人,同心协力,誓要铲除那个心怀不轨之人。”
就这样,以家康为潜在敌人的大老与四位奉行之间的同盟正式形成。完成这些安排后,三成才离开伏见。
“德川已经被我们网住了。剩下的就是让远征军撤回,年内应该就能完成。”在前往博多的路上,三成一直心情不错。随行家臣们的担忧丝毫没能动摇他的乐观。
“我当然知道主计头(加藤清正)和甲斐守(黑田长政)讨厌我,主计头和摄津守(小西行长)的矛盾也让人头疼。不过,”三成说道,“他们都是受殿下提拔的大名,尤其是主计头,还是殿下为数不多的亲戚。就算他们再讨厌我,总不至于背叛丰臣家,去当德川的走狗吧?”
不过,如果三成早些听到谋略家黑田如水的预言,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在太阁还活着的时候,外界普遍猜测撤军奉行会由家康担任。消息甚至传到了如水的领地——丰前中津。如水当时就预言:“天下终将归于家康。如果家康亲自前往博多,西国的大名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讨好他。而家康为了太阁死后的布局,也一定会放低姿态,收揽人心。太阁一旦去世,秀赖公年幼,众望所归的家康自然会轻松掌握天下。”
然而,家康最终没能被选为撤军奉行。当如水听说三成要去博多时,他又预言道:“这下天下更确定是家康的了。三成这个人偏执得很,和某些大名关系极好,但在武将派里,恨他入骨的也不少。太阁一死,这些矛盾就会爆发。战争不可避免,但愿意站在三成这边的大名恐怕没几个。最终,三成必败,家康的天下将成定局。”
没人知道如水这番话有几分认真,但他的确这么说过。
一个人的身上,往往浓缩着一个时代的缩影。只要追寻他的足迹,那个时代的轮廓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历史常有这样的现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文禄元年到庆长三年这七年,或许可以称之为小西行长的时代。在日本与明朝、朝鲜交战的这七年间,真正决定对外政策的并非太阁秀吉,而是这个从堺市商人发迹、最终成为肥后二十四万石大名的男人。
小西行长登上历史舞台是在天正七年(1579年)。这一年五月,备前、美作两国的大名宇喜多直家突然撕毁与毛利的盟约,转而投靠了正在进军中国地区的羽柴秀吉。与其作为毛利的屏障战死,不如押注新兴的织田势力——这个被称为”枭雄”的直家因此恶名更甚,但不得不说这是个漂亮的决断。而代表宇喜多方与秀吉进行和谈的,正是鱼屋弥九郎,也就是后来的小西行长。
秀吉以收留直家的嫡子八郎为人质为条件,立即接受了宇喜多家的归顺。欣喜若狂的秀吉甚至忘记了自己那位多疑的主君有多么厌恶这种独断专行的行为。正因如此,宇喜多家的归属问题后来还引发了一些波折。
无论如何,这一事件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地区的平定进程。对秀吉的家臣们来说,“鱼屋弥九郎”这个名字突然变得耀眼起来。
这位成为宇喜多家御用商人”鱼屋”养子的青年,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石田三成首先为他的年轻感到惊讶——二十二岁只比自己年长两岁而已。但在这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青年身上,三成却看到了超出实际年龄四五岁的成熟气质。
据说弥九郎的父亲是堺港豪商小西隆佐。此时的隆佐已是秀吉的私人财政顾问,三成与这位传闻白手起家、财富超越小西本家”清左卫门”、堪比中等大名的药材商有过数面之缘。
只是三成始终想不通:身为掌控堺港实权的三十六人合议成员之一,隆佐为何要将儿子——即便是次子——送去异乡当养子?或许隆佐是为了拓展家族在濑户内海的商业版图,又或许其中藏着更深的谋划。
不久后传来消息:在姬路城调解信长对秀吉独断专行怒火的,正是小西隆佐。此时三成的小小疑惑化为确信——这对父子必定是默契配合,共同策划了宇喜多家的归顺。当归属风波平息时,三成在姬路城内偶遇鱼屋弥九郎,有了闲聊的机会。
“石田大人,您的主君可真是狡猾啊。”
对话从弥九郎这句揶揄开始。
“狡猾……吗?”
“羽柴大人说给我二百石俸禄,要我当他的家臣。”
“这不是好事吗?”
“哈哈哈……区区二百石?”
弥九郎毫不客气地嘲笑着秀吉的吝啬。那笑声里分明掺杂着失望与轻蔑——我们献上两个大国,回报竟只有二百石?
爽朗的笑声引得几名近侍回头张望。三成不禁捏了把汗。
“羽柴大人莫非以为,用二百石就能随意差遣小西一党?恐怕没这么便宜的事。”
这又是对秀吉的大胆批判。三成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这种”行长口无遮拦抨击权贵,三成在旁边心惊胆战”的奇妙关系,就此拉开了序幕。此后二十一年间,从冈山城到朝鲜战场,直到京都六条河原两人并肩受刑的那一刻,这份孽缘始终未断。
然而最终,弥九郎还是接受了秀吉的提议。俸禄确实只有二百石。听到这个消息时,三成不禁暗想:这或许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吧。
改名为行长的弥九郎很少出现在姬路城。有人说他作为人质宇喜多八郎的侍从去了安土城,也有人说他暗中负责中国地区小豪族的劝降工作。
无论他在做什么,收服小西一族的效果都立竿见影。天正七年(1579年)之后,羽柴军的军需物资调配与补给几乎再未遇到困难。火枪、弹药、火药,所有必需品都能及时充足地送达。三成在那堆积如山的军需物资背后,仿佛看到了弥九郎的身影——毕竟火药和弹药本就是药材商的经营范围。隆佐父子经营的,可不只是闻名天下的”小西白粉”啊。
虽然转行当了武士,行长对打仗却一窍不通。天正十三年(1585年),在纪伊杂贺征伐战中,他率领的水军竟被烧毁三艘大船,闹了个大笑话。三成本以为秀吉会严厉斥责,谁知秀吉反而推荐败将行长担任从五位下摄津守,还赐他丰臣姓氏。次年更将小豆岛、盐饱诸岛及播磨室津的统治权交给他,总计石高达两万石。这实在是别出心裁的封赏。
散落在濑户内海的大小岛屿,本就算不上什么正经领地。“这是把海赏给他了啊”,三成这么想着,从中感受到了秀吉含蓄的讽刺。仿佛是对行长阳奉阴违的态度,秀吉也回敬了一箭。
天正十六年(1588年),行长与加藤清正共同受封肥后一国,加上天草诸岛,合计二十四万石。这位堺港出身的异类武将,仅用十年就跃居全国第十三位的大名。
三成由衷地为朋友的幸运感到高兴。可行长的反应却异常冷淡。
“太天真了。”新任宇土城主先是这样说道,“太天真了……”
“啊?”
“关白大人啊,他是打算在即将到来的朝鲜战争中,把基督徒利用到油尽灯枯为止。赐我肥后就是为了这个。等战事一起,我肯定会和有马、大村、松浦这些九州基督徒大名一起,被最先派往朝鲜。我敢打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成对这种充满偏见的秀吉观感到抵触,却又无法轻易将行长的被害妄想一笑置之。麻烦的是,小西一族全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隆佐在天文十九年(1550年)方济各·沙勿略初次进京时,就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而闻名,对路易斯·弗洛伊斯而言更是私交甚笃。隆佐的教名是”约翰”,长子如清是”本多”,而弥九郎行长的教名则是”奥古斯丁”。对去年刚颁布禁教令的独裁者秀吉而言,堪称日本基督徒核心人物的行长,无疑是眼中钉肉中刺。以秀吉的性格,把不听话的异教徒信徒送上迫在眉睫的明鲜战场,完全做得出来。
至于秀吉为何突然厉行禁教,本是个复杂问题。可行长的见解却出人意料地直指要害——
行长断然否认了南蛮商人从事人口买卖的指控,也坚决不承认基督徒大名的领地上存在破坏日本传统神社寺庙的事实。“基督徒怎么可能干这种勾当?别开玩笑了”——他的态度鲜明得近乎偏执。
两人唯一达成共识的,是关于基督徒总人口已超三十万,关白秀吉或许将此视为对自身神圣统治的重大威胁这一点。
“说白了就是钱的问题。”行长断言道,“关白对耶稣会垄断的葡萄牙贸易利益垂涎已久。你应该知道从明朝进口生丝能带来多大利润吧?听说日本传教所需的全部费用,只要从那利润里拨出极小部分就绰绰有余——这种传闻你总该听过吧?”
“证据就是,”行长继续道,“关白前不久刚命令我父亲,用二十万克鲁扎多白银垄断收购葡萄牙商船从澳门运来的九百担生丝。还有呢,他嘴上禁止基督教,却又说什么希望南蛮商船继续来日贸易——完全是自相矛盾。”
在行长眼中,连”赖朝的天下好友”42也原形毕露。这位前药材商人的眼里,一代枭雄俨然成了贪得无厌的拜金主义者。自移封肥后宇土以来,行长对秀吉的反抗愈发扭曲,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行长不仅将暗中庇护的南蛮神父和传教士陆续转移到宇土(其中包括拒绝弃教、放弃明石六万石封地的高山右近),还积极给予他们保护。他不仅向天草的耶稣会捐赠了两千石大米,还不遗余力地资助建立神学院。值得一提的是,罗马字版的《伊索寓言》和《平家物语》正是这座天草神学院的成果。
每当这些危险的风声传到中央,三成都提心吊胆,久而久之,他竟将这些视为与行长交往时不可避免的麻烦事。两人的友谊主要建立在公务合作上:两年前,三成曾与隆佐一同担任堺港奉行;去年征讨岛津时,他又与行长合作重建战火中焚毁的博多町。但即便没有这些公务往来,三成也绝不会去告发行长的叛逆之举。
三成对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有了新的认识。像高山右近那样毅然放弃俸禄固然令人钦佩,但行长选择留在体制内笨拙地守护基督徒的生存方式,同样值得赞赏。最让三成感兴趣的是,像行长这样精于算计的人,竟会为毫无实际利益的灵魂问题而苦苦挣扎。
每当看到那些曾轻视他商人出身的大名改变态度时,行长总会讽刺道:
“听听这些武士的操守,真让人无语”,
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奇怪的是,秀吉对宇土城主这些小叛逆并未深究。与秋霜般刚烈的高山右近不同,精明的弥九郎就算放任不管也掀不起大浪——秀吉对行长的态度中,明显带着这种轻蔑,觉得不如物尽其用更划算。
双方都在互相算计。虽然说不清是什么让他们彼此排斥,但这种对立确实存在。三成不由得联想到信长与光秀的关系。当然没那么激烈,但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幸相遇的宿命感。
在此期间,秀吉继续推进统一大业,而行长则展现出他在物资调配方面的才能。随着关东、东北地区相继平定,秀吉的目光再次投向海外,讽刺的是,行长的地位也因此愈发重要。除了对马的宗氏外,再没有比小西一族更了解外国事务的人了。
据说隆佐在天文年间曾渡海前往大陆,在当地生活了十三年,其才华甚至受到明世宗的赏识;而行长本人也在少年时期,借着修习家业的机会在朝鲜留过学。不论真假,关于这位异色武将的此类传闻总是层出不穷。
秀吉十分器重这一家族。身边有个能说几句外国话的人总是令人安心,更让他惊叹的是这个家族几代人积累的海外见闻。被征服大明狂热冲昏头脑的老独裁者,竟将日本基督徒的领袖人物任命为自己的外交顾问。那态度仿佛在说:虽然信仰难以容忍,但姑且睁只眼闭只眼吧。
行长似乎对这个角色乐在其中。这位前药材商就像在贪婪的老人面前,随心所欲地描绘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巨人国画卷。三成从中仿佛看到了基督徒的某种报复。
秀吉似乎把朝鲜当作对马藩的属国般轻视,而行长也从不指出这个错误。当被咨询关于大明帝国的情况时,这位前药材商如此禀报:“与朝鲜相比,由四百余州组成的明朝确实棘手,但眼下他们正被宦官内斗搞得焦头烂额呢。”——完全是模棱两可的说辞。
三成实在捉摸不透宇土城主的想法。若战争爆发,损失最惨重的正是药材商。小西家的主力商品——白粉的原料铅粉,以及高丽人参、狗皮、红绵油、青蜜等,几乎全都依赖从朝鲜进口。
倘若太阁真的被荒唐的野心冲昏头脑,那么当务之急就该有人给这只疯猫系上铃铛——这本应是行长的职责。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三成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诫。每次行长都嬉皮笑脸地应付:“征伐大明、天竺?哈哈哈…治部少辅真是杞人忧天。殿下不过是在做美梦罢了。”
可转眼又会阴阳怪气地说:“治部少辅别这样责备我嘛。我不过是殿下的物资采购员罢了。”
——仿佛在说:无论殿下想要什么,我的工作就是搞到手。只不过采购对象从军需品换成了痴心妄想而已。
这时三成又会感到一阵不快,仿佛瞥见了朋友人格中分裂的一面。
进驻肥后两年后,行长突然表现出强烈的反战倾向。就在这一年,行长十五岁的女儿玛丽亚嫁给了对马十万石的年轻武将宗义智。据说这场联姻的牵线搭桥工作,是由博多的岛井宗室一手操办的。
在当时,从朝鲜进口的商品都要经过对马中转,先在博多卸货,再运往堺港。从这个角度看,利益相关的三方联姻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外界也确实这么认为。
但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三成立即从这个婚姻中嗅出了”反战同盟”的气息。岛井宗室曾因在秀吉咨询出兵意见时直言”朝鲜乃接壤鞑靼的要塞之地,与日本国情迥异,征伐之事还是作罢为妙”,从此被秀吉疏远,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与宗室相比,宗氏一族的反抗看似微弱得多。但三成从未低估这位年轻人为避免战争付出的努力。如果说秀吉是肆虐的暴风,那么义智就是荒野中孤立的树木——至少到此刻为止,这位对马的年轻武将虽然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连根拔起。
前面章节有描述,指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