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邂逅
三成未能出席嘉祥仪式,因为当天他正在九州的博多。三成处理完会津与越后移封的所有事务后,于五月五日返回伏见。而就在这一天,仿佛等待他的归来一般,太阁病倒了。
三成一边呵斥慌乱的同僚,一边着手收拾局面。他在伏见城各门部署武装卫兵,向大坂城的宁宁和淀君通报权力者突然病倒的消息,并将前来探病的家康及其他诸侯礼貌地拒之门外——这一切都是三成的手笔。
半夜,病情稍缓的秀吉反复劝道: “今晚回府休息吧。”
但三成始终未离开病榻。
然而最先打起瞌睡的是三成,发出最响亮鼾声的也是他。与其说是看护病人,倒像是专程留在病房扰乱安眠的。
“真是个聒噪的家伙。”
秀吉苦笑。岂止聒噪,这位刚结束长途跋涉的臣子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汗臭。但病人忍耐着鼾声与异味——他既不觉得三成在自己病倒当日归来是奇迹,也不认为是巧合。倘若自己六日发病,三成定会六日归来;若在七日,也必是七日返程。 秀吉对此深信不疑。这个名叫三成的文官,在他心中占据着如此特殊的位置。
凝视着蜷缩在榻旁酣睡的瘦小中年男子,病人忆起了相遇的不可思议。人与人的邂逅本只是偶然,为何竟能如此宿命?秀吉的思绪飘向二十四年前那个夏日。
那是天正二年(1574年),秀吉三十九岁时的事。这位出身卑微的武将前一年刚从主君信长手中获封北近江三郡十二万石领地。 那天,秀吉只带了少数随从外出鹰猎。猎物如何并不重要,他真正想要的是人才。当时,秀吉麾下仅有五十余名家臣。他迫切渴望优秀家臣,不仅是为了尽快凑齐与十二万石领地相称的阵容,更是为了下一步的飞跃。最快捷的方法是从领内发掘地侍或浅井旧臣。秀吉的放鹰之举正隐藏着这样的意图。
一行人行至横山城山麓时,秀吉突然感到极度口渴。只见右手边有座气派的乡间寺庙。新领主毫不客气地闯入寺内,朝里面喊道:
“喂,有人吗?”
跑出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寺小姓,后脑勺突出得不太协调,骨架纤细得宛如女子。给人的印象是,本该滋养肌肉和骨骼的营养全被后脑勺吸收并储存了起来。
“我是筑前守。”秀吉报上去年获封的官名。“请给我一杯茶。”
少年很快捧来一个大茶碗,走路的样子仿佛随时会向后摔倒。
茶是温的,秀吉一饮而尽。
“好茶!再来一杯。”
少年端来的第二杯茶比第一杯稍热,茶碗也小了些。无论是水温还是分量,都无可挑剔。
口渴缓解后,秀吉随口道谢,却又急忙咽了回去。此时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寺小姓的算计。若非如此,少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便无法解释——那表情既似哀求,又似狡黠。
秀吉试探着又要了一碗。小姓微微一笑,秀吉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直觉没错,第三碗茶应该烫得能烧坏舌头,茶碗也该小得能握在掌心。少年缓步走来,一切正如所料。
“真是刁钻的待客之道。”秀吉心想。“幸好没喝两碗就走。否则,这少年一定会对这位不识货的新领主大失所望。”
“这位小姓……”秀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是领内石田村石田正继的次子,名叫佐吉。”
少年仿佛等待已久,用歌唱般的语调答道。秀吉当即将他带回了长浜城。
与三成同期被发掘的乡士和浅井旧臣不在少数。增田长盛、宫部继润、藤堂高虎等人,以及福原长尧、寺泽广高、片桐且元、胁坂安治等年轻武士,大多是在这长浜时期加入羽柴家的。
近江出身的武将们与擅长勇战的尾张人截然不同。他们普遍精于计算,若遇到擅长算数的人,十之八九是近江出身。而三成的才能更是远超湖畔诸人37。
据说是在羽柴军转战伯耆、播磨期间的事。那年,秀吉新获播磨一国六十万石领地,为犒赏将士,决定给每人加封。唯独三成婉拒了五百石的新封赏。
“不过,”面对主人疑惑的神情,三成说道,“能否准许我征收宇治川与淀川沿岸芦苇和荻草的税赋?”这提议完全出乎秀吉意料。在他眼中,芦苇不过是湖畔一景。
“那种东西能收税?”
“我认为可以。”
三成侃侃而谈:芦苇编的帘子是京都夏日不可或缺之物,荻草则是极受欢迎的屋顶材料。
“那能收多少?一千石左右?”
三成微微一笑,那笑容略带挑衅。
“若蒙准许,”他挺起单薄的胸膛,“我愿承担相当于一万石的军役。”
秀吉猛地坐直了身子。即便是在年轻时当过乞丐、向来精明的秀吉面前,三成的提议也展现出令人不得不正视的魄力。 “有趣!”秀吉拍膝道,“但不可过分扰民。”
虽予批准,秀吉仍半信半疑。若真能征得万石税赋,京都屋檐下悬挂的帘子至少得有数十倍于此的市场规模。世上岂有这等荒唐事?
此后每逢上洛,三成便从秀吉身边消失。据半是嫉妒的传言,这位宠臣沿河数十村张贴告示,划分河滩地,规定各村税额,并严禁在秋季前收割荻草芦苇。
头一年,三成的政策恶评如潮。但第二年,非议竟奇迹般消失了。再无人争先恐后闯入河滩收割未熟的荻草。乡民们以微薄的税赋换来了高达人身两倍的优质芦苇,获利丰厚。
不久,秀吉下令进攻波多野。出征丹波的羽柴军中,有一支三百人队伍装备精良、马具考究。领头的三成意气风发。虽骑术欠佳,秀吉的目光却频频流连于此。
他深感仅靠年贡已显陈旧,商业收益的潜力与魅力令人耳目一新。那些只会为敌人首级眼红的武士们,此刻显得索然无味。 不过这段轶事在时间上略有出入。作为中国方面军司令官的秀吉,未必有权对淀川芦苇征税。或许这是稍晚些时候的事。
三成对人性欲望极为宽容——不,他深谙如何巧妙利用之道。这与传统武家气质大相径庭。
有这样一则轶事:某年大雨冲垮河内堤,秀吉亲临京桥口,大小名倾巢而出抢险。但土袋赶制不及,雨势愈猛,眼看大阪全域将成泽国。
单骑赶到的三成急令打开京桥口米仓,将数千袋米尽数投入决口。
“太浪费了。”秀吉心想。但若堤坝溃决,米袋终将泡水。他也不好公然指责。
翌日雨停。善后措施尽显三成风格:他召集附近百姓宣布:“凡献上结实土袋者,可得湿米袋。”
百姓们争先恐后运来土袋,一日内修复完成。河内堤比从前更加坚固。
还有这样一桩趣事:多年后伏见城需掘井,土质松软工程受阻。掘井工不敢下井。三成未加斥责,反将数贯钱撒入井中,宣布”拾者得之”。工人们争先跳入,井瞬间挖成。 诸如此类的故事,总在三成灵光乍现时上演。
每每此时,秀吉都不禁揣测:这家伙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利用人性私欲并非坏事,但三成的手法未免太过露骨。 秀吉暗自警惕。他担心三成会利用近臣身份中饱私囊——对私欲如此宽容的文官,做出这等事也不足为奇。
三成身处权力要津,即便无心受贿,机会也俯拾皆是。秀吉不想听到”如果能走通门路,加封也无妨”的说辞,也不愿为些许贿赂而将难得的人才遣返回寺院。
但这份担忧终是多余。
三成从不受贿。这位文官对金钱女色都严于律己,与越后那位寡言的大名(上杉景胜)颇有几分相似。不久传来趣闻:三成不仅不收脏钱,连诸侯作为见面礼的小礼物也一一退回。
这反倒令秀吉忧心忡忡:何必如此不近人情?这样只会让人际关系变得僵硬。
他立即召见文官,责备其不谙世故。
“不必在意,送来的就收下吧。”
秀吉如此劝道,表情略显尴尬。但这番忠告未被采纳。佐和山城主一生与金钱无缘。不过三成常说:“奉公人应将主人所赐用尽,若有剩余无异于偷盗。”或许正因如此,他才甘于清贫。家康的侍医板坂卜斋在《庆长年中卜斋记》中写道:“佐和山陷落后,未见金银分毫。据闻治部少辅(三成)素无积蓄。”
成功统一天下的秀吉,将昔日支撑羽柴家的猛将与谋士悉数远调。加藤清正获封肥后半国,智将黑田如水得赐丰前中津十八万石,实则形同流放。
他们的时代已然落幕。取而代之登上舞台的是近江出身的行政官们。精通法治技术的官僚时代已然来临。三成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这位前寺小僧俨然成为政权的头脑兼检察官。秀吉虽自负至极,却不得不承认诸多政绩皆出自这位智囊之手。
检地、刀狩、乃至以收缴武器铸造大佛殿,秀吉已分不清哪些是三成的创意,哪些是自己的主张。
三成几乎独揽官房事务。在他面前,被誉为”裁断如流”的增田长盛、被家康赞为”萧何再世”的财务长束正家皆黯然失色。
连大诸侯也畏惧触怒三成。萨摩大名岛津义弘在致国中书信中写道:“江州佐和山城主石田治部少辅乃太阁股肱之臣,其权势无人能及。”
三成青云直上。挡路者或被弹开,或被斩落。他的强势崛起给人留下傲慢印象。
狷介性格更助长了这种观感。三成无法容忍哪怕轻微的讥讽或玩笑。他将人划分为敌我,毫无中间地带。任何对他不怀好意者皆被视为敌人。
他甚至执拗到令始终支持丰臣政权的高野山木食上人感叹:“治部少辅此人,稍有违逆便成心腹大患。”他太过不成熟,完全缺乏”我若如此说,对方会作何想”的考量。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文官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以武功为荣的武将们自然厌恶三成,尤以清正为首的尾张系为甚。“独占我们的殿下”——他们如此抱怨。
诋毁三成的材料俯拾皆是:
他毫无军功。在这个崇尚个人武勇的时代,这无疑是奇耻大辱。此外,他被认为不懂武士之情。事实上,他刻意与那些粗鄙的亲密关系和同僚意识保持距离。
一旦三成说”不”,任何哀求或人情都无济于事。他揭发不正与怠惰,手段之严苛无人能及。作为检察官面对诸侯时,他那薄唇紧抿,宽阔的额头散发着冰冷光芒。
最终,秀吉晚年所有阴暗、不快的传闻都被归咎于三成。可怜的他被指为逼死千利休、扳倒关白秀次、无情毒杀蒲生氏乡并夺其子会津领地的元凶。但秀吉对这些杂音充耳不闻。统一政权的维系全赖法规的严格执行。要求徇私才是荒谬。况且,那些针对近臣的非议中伤,本应由他承担。
秀吉对文官外柔内刚的品格颇为赞赏。多数指责纯属无稽。但三成从不自辩。秀吉愈发重用他,却未为其洗刷冤屈。
有近臣替自己承担恶评实属幸事。在对明战争带来的七年不满情绪达到顶点前,让这些怨气逐渐流向三成也是上策。
秀吉从未觉得这是狡猾或无情。毕竟,他是成功统一天下的政治家。
此刻,长途跋涉归来的三成正半张着嘴酣睡。
“老了啊。”秀吉暗叹。
这位近臣看起来远不止三十九岁。后退的发际线与失去光泽的皮肤,分明是五十岁男子的模样。
他理应有过青春年华与壮年岁月。但秀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朝夕相处的近臣二十五岁时的面容。反倒是二十四年前在观音寺邂逅的少年容颜,在他记忆中清晰如昨日。 那寺小姓仿佛戴上面具般,转瞬成了老人。
“老了啊。”这感慨带着冲击袭来。
即便在宁宁或淀君脸上发现同样痕迹,秀吉也未必会感到同等痛楚。
他轻声呻吟。让近臣过早衰老的责任,似乎在自己身上。除了不断驱使他的自己,再无人该为此负责。
权力者何时向近臣传达”那个”决定已不可考。正如具体日期一样,三成为何会放弃这飞黄腾达的良机,其实也令人费解。
总之,那天三成在居城佐和山给留守的家臣大音新介写了这样一封信。信上日期是五月二十二日。
“殿下有意赐予我等筑前一国及筑后二郡,合计五十二万余石,欲使我等成为九州之主。然我婉拒了。若受领筑前,便无法继续侍奉殿下左右。殿下似乎也找不到合适人选替代我镇守佐和山,故命我暂且留在身边。”
三成的辞谢在权力者心中激起复杂情绪。秀吉先是哑然。比起失望或愤怒,最先涌上心头的是难以置信。
五十二万石,仅次于德川、上杉、毛利、前田、伊达、宇喜多、岛津、佐竹,位列诸侯第九的巨封。这个男人竟拒绝了。如此无欲之人存在本身,就是一大惊异。
接着,秀吉陷入困惑。他决意赐予三成大国——虽以极其傲慢的口吻传达——并非仅为回报佐和山城主二十余年的忠诚。真实动机更为自私:五十二万石足以供养两万精兵。即便自己死后,三成也定会将这些兵力悉数献给秀赖,在德川觊觎天下时与上杉并肩阻挡。秀吉对此寄予厚望。但这一切终成泡影。
秀吉沉默良久,以严厉目光注视着这位拒绝馈赠的宠臣。他试图以此姿态压抑即将爆发的怒火。但怒火始终未至。此刻占据他内心的情感复杂多样,唯独没有愤怒。“比起任何大国,我更愿留在殿下身边”——三成这句话彻底消解了独裁者的怒火。
秀吉并未将此视为谄媚或奉承。这句话价值五十二万石。他不得不竭力克制逐渐松弛的表情。甚至开始思考如何让文官再次说出”愿留在殿下身边”。
“暂且慢慢考虑。在那之前,筑前就作为我的藏入地(直辖领)吧。当然,代官非你莫属。”
秀吉如是说。太阁以这番话,将筑前一国的潜在领主权授予了三成。
辞谢大领的结果是加深了君臣情谊。仅凭一句话,他就赢得了太阁更深的信任。
但三成也因此尝到了某种微妙的愧疚,仿佛成了伪君子。“愿留在殿下身边”这句话毫无虚假,却未必意味着对秀吉的爱。
三成首先是政治动物。将灵光一现的构想化为法令的快感无可替代,政权舞台上野心家们的权力斗争也令他兴致盎然、全情投入。那里的一切,甚至男人们胸中呼出的污浊气息,都令他陶醉。他从未见过比伏见城更馥郁浓烈的空气。但”想留在政权中枢”未免太过直白。“愿留在殿下身边”这句话,正是这种考量的结果。
六月一日,石田三成携二十五名文官从大坂启程。此行自然是为从小早川金吾手中接收已成为自己代官领的筑前一国。值得一提的是,三成还带上了两位私交:著名文人斋重鉴,以及受明智光秀青睐的画家海北友松。这位能吏在主流之外的文化圈中颇有人缘。
这段约半月旅程并非毫无慰藉。六月八日,参拜严岛神社的三成目睹平家纳经,为平清盛的精妙笔迹惊叹不已。
三成一行于六月十六日抵达博多。
旧识豪商们似乎由衷欢迎他就任代官。三成从神屋宗湛与岛井宗室身上都感受到了这点。
这两位靠大陆贸易发家的豪商容貌迥异。被秀吉昵称”筑前和尚”的宗湛肤色白皙,溜肩模样活像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事实上,有传闻称他为安置备前船妓,曾斥资百贯买下一座小岛,将其整个辟为游女墓地。
若论”和尚”之名,年长一轮的岛井宗室反倒更贴切,浑身散发着仙风道骨。宗室曾向太阁直言对高丽之战的不智,以胆识著称,同时也是对马大名宗义智与清正宿敌小西行长的赞助人。
二人皆是亲丰臣政权的政商。三成欣然出席他们的茶会,也设小宴相邀。话题始终围绕如何收拾已持续七年的对明战争。可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谈。三成从这两位反战派身上获益良多。
虽与旧交情谊日深,但关键的领地交接却远非一帆风顺。小早川家重臣们态度消极,每日都有联络失误或重要文件遗失的事故发生。三成非但不怒,反生同情。小早川的新领越前北庄仅十六万石。不论这对风评极差的少年而言是多寡,从五十二万余石骤降至十六万石,意味着家臣团三分之二将失去俸禄。
三成努力为秀秋旧臣谋职,招揽了曾弥高光等多名武将。虽也试图延揽名将清水景治,但因景治之父宗治在高松城自尽的缘故未能如愿。当然,这一系列动作皆在征得毛利辉元——秀秋宗家——同意后进行。
六月二十七日,三成赴九州太宰府,命社司兴建堂舍周廊等。因天神社已荒废不堪。这位能吏尽情享受着”新领主”的角色。
然而,这看似悠哉的行程在这一天戛然而止。同日,三成收到一封书信。
“是兄长。”三成心想。仅凭那如本人般耿直的笔迹,他便认出了写信人。石田木工头正澄因弟弟引荐出仕秀吉,逐渐晋升,此时已位居堺奉行要职,俸禄近江内一万五千石。
“想必消息早已传至……”正澄以此开头,详细记述了六月二日太阁殿下病倒、德川内府似乎开始运作秀秋重返筑前、以及目前伏见盛传三成弹劾秀秋等事。
发病日期令三成震惊。六月二日,正是他离开大坂的次日。“我自越后归来之日殿下病倒,我离其左右次日殿下再度倒下”——三成只能如此联想。
虽不知家康运作的具体内容,但此事同样令他忧心。家康不会无的放矢,一旦开始便不会半途而废,这点他心知肚明。
三成突然有种想大声呼喊的冲动。此刻他想起秀秋重臣们那既消极又热切等待什么发生的矛盾表情——或许幕后主使正是家康本人。
若此举成功,那老人将赢得秀秋姑母北政所宁宁的极大好感。
三成从信上抬起头。眼前阳光灿烂的原野与海洋依旧,却已失去先前的魅力。
七月五日,匆匆完成领地巡视后,三成离开了博多。
此时,支撑丰臣家的另一支柱正在上州草津温泉享受四年来的首次疗养。利家三月申请温泉疗养,初夏四月获批。不久后,他突然提出引退。
并非对什么特别不满。若说不满,可谓处处不满,但另一方面,他又深感自己已得应有幸运,此时正是急流勇退之机。利家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才能的极限。
引退之际,利家竭尽所能。最令他担忧的是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会重蹈蒲生秀行覆辙。但老人成功说服太阁,将八十万石领地大半让与利长和利政。
利家的长子利长同月晋升权中纳言,也是大喜事。这确实值得庆贺。被视为德川继承人的秀忠,以及那位上杉景胜,皆位列同等中纳言。对景胜的芥蒂仍未消散。那位高傲的男子今后将与前田家二代目争夺席次。想到此处,老人不禁对旧友的关照心生感激。
引退相关手续顺利推进。
太阁每次见他都说:“要隐居了吗?真是令人羡慕啊。”语气确实充满羡慕。
利家理解友人的艳羡,却也不得不品味一种奇妙的失落。他本期待挽留之词。当然,即便被挽留也不会改变主意,但形式上的挽留却是强烈渴望的。他认为那才是最高的褒奖,友人有义务如此表达,而自己也有资格接受。
但旧友似乎无意满足他这隐秘的愿望。
带着郁闷心情,利家踏上旅途。诸大名的饯别可谓隆重。佐竹义宣专程送至越前府中,赠刀后返京;家康则遣家臣神谷某送来三十套礼服、两件寝衣、两床被褥,甚至还有鲜鱼。蒲生、浅野两家也送来温泉慰问品。
利家一行先至金泽,再经越中路前往草津。
事实上,旅途中有利家一件喜事:在石动城与四子猿千代初次相见。
七年前,驻守肥前名护屋城的利家与一名唤作千世或阿千的侍女有了关系。怀孕的千世回到金泽,在天守阁下的局中产下一子。但利家并不疼爱这个孩子。
《三壶记》如此记述这段往事:“然北之方(正室)已有众多公子,故不甚疼爱,疏于照料。其母亦如无主野草之种,避日畏风,随月日流转勉强抚养。”
不久,利家将猿千代托付给越中守山城代前田对马守抚养。对马的正室是利家长女阿幸。对马似乎听闻利家前往草津,便想借此机会让父子相见。
猿千代已六岁,与秀赖同龄。利家深受感动,一时忘却了长久困扰的忧闷。
少年羞涩站立的面庞映着野地色彩,染上浓绿。最打动他的是那如磨镜般锐利的眼神。
“长大了啊。”
利家将少年揽入怀中,手探入衣内抚摸背腹。猿千代有些胖。“哎呀,已经是中年发福了吗?”
利家如此打趣道。临别时,老父亲亲手将金箔包裹的小刀佩在少年腰间。据说利家频频回首离去。这是父子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三年后,猿千代迎娶德川秀忠次女珠姬,并继承长兄之位成为前田家三代藩主利常。
草津逗留持续一月。五月五日太阁病倒,利家却未动身。对频频劝他上洛的重臣,利家以严厉目光瞪视。
他何时返回伏见已不可考。从草津一度返回金泽的利家,在此发出增收能登山税的命令。日期是六月二十六日。或许可以认为,他在居城休养至六月底。
近江国位于琵琶湖西岸,琵琶湖是日本最大的淡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