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逃亡
上午十点左右,玄关处传来了第一位吊唁客人抵达的声音。随后,访客如梅雨般接连不断。据伺候三成的少年说,有些诸侯是先在前田府邸吊唁完毕,再去大坂城向痛失辅政大臣的秀赖致哀;而另一些人则是直接从大坂城赶来前田家。
过了中午,三成仍然没有离开那间小屋。少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那副神态不知为何竟和利长有几分相似。此刻,利长一定也在这座宅邸的某个地方,摆着同样的表情。
无论对方摆出什么脸色,三成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他故意用懒散的语气对少年说:“说不定还要再麻烦你们四五天呢。”
这句话让少年更加沮丧。但三成心想,只要熬过四五天,那些纠缠不休的债主们多少也该冷静些了。
午饭后,三成给前田玄以奉行写了一封极短的信:
“恳请为已故大纳言大人奏请追赠从一位。”
仅此一句。写完这封信,三成觉得,自己算是还清了欠利长和那少年的人情。
收拾完书桌,三成打了个盹。
突然,隔扇被拉开,一个男人闪身进入小屋。兄长正澄脸色惨白,神情紧绷。
“佐吉,立刻离开这里!”
正澄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主计头他们为了取你性命,正朝前田家赶来。不,说不定现在已经包围了宅邸!”
兄长压抑的声音如冰雹般砸下。
“是桑岛治右卫门送来的消息。治右在城里偶然听到主计头他们密谈。”
“用我的轿子。” 正澄补充道,“千万别死啊。”
桑岛原本是大纳言秀长的家臣,后来在他的推荐下成为秀赖的旗本。看来,桑岛是以这种方式回报昔日的恩情。
仅仅几分钟后,载着三成的轿子便从容地从玄关出发了。前田家此时一片混乱,而更幸运的是,轿子上装饰的“五三桐纹”帮了大忙。桐纹本是皇室的徽记,朝廷曾将它赐给足利将军,将军又转赠给近江守护京极氏,而京极氏又将其赐予家臣石田氏。正因如此,三成的父亲和兄长至今仍对“五三桐纹”情有独钟。顺带一提,三成自己的家徽是“大一大万大吉”六字组成的图案,可谓野心勃勃的象征。
轿子缓缓前行。途中,他们多次与全副武装的队伍擦肩而过,每队约四五十人,显然都是七将的手下。每次相遇,三成都胆怯得浑身发抖。不过,虽然害怕,倒还不至于吓得失禁。
下午三点,轿子驶过备前桥,冲进了石田宅邸。府里所有人全都跑出来围住了轿子。
身材矮小的主人好不容易才踉跄着钻出轿子,微微挺起单薄的胸膛。
然而,四周没有传来任何为他平安归来而欣喜的声音。三成大失所望。说实话,这位能吏此刻正期待着同情与安慰——他很少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些。可现实却像被人虚晃一枪似的。
三成的重臣们非但没有喜悦,反而个个面色凝重。不仅是岛左近胜猛,乡舍和伯耆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神情。打个比方,就像是看着自家闯了祸被邻居追打的淘气儿子,好不容易逃回家时,父母露出的那种表情。
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此为开端,笑声像涟漪般扩散开来。
三成怒吼道:“你们觉得主君落难很好笑吗?”
轻笑顿时变成了哄堂大笑。仔细想想,这确实太无礼了。
三成呆立原地,最后叹了口气。叹息声中,还夹杂着一丝窘迫的轻笑。
这场毫无温情可言的另类欢迎仪式,却意外地成了主仆心灵相通的特殊时刻。
重臣们推搡着矮小的主人进了内室。留下的家臣们则欢天喜地地开始备战。榻榻米被迅速堆叠起来,拒马也被安置在门前。
然而,在内书院召开的重臣会议迟迟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岛左近极力主战:“确实,现在府里的人手不多。能持枪作战的最多不过两百人。但人数不足可以请小西、长束和立花支援,总有办法解决的。引发争执的军目付大人们,总不至于坐视我们家灭亡吧?胜算很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好了。”
他语气激昂,仿佛随时都要冲出去厮杀。这位被三成以高薪聘用的中年武士不忘补充道:“再说,要是现在退缩,世人会怎么看?”
“请下令开战吧。要是被主计头那帮人追着逃窜,不仅主公您,连我们以后都没法在大坂城里抬头走路了。”
高野越中和蒲生备中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三成不禁心想:这些家伙倒是轻松。他们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要拿我的性命去赌,这可不行。
这位能吏对战争一窍不通。或许真如左近所说能打赢,但即便赢了,前景依然黯淡。德川家康肯定会以”喧哗两成败”为由追究他们的责任。
还有另一个问题:一旦开战,他深爱的大坂城很可能会陷入火海。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三成就感到意气消沉。
另一位重臣蒲生乡舍提出了谨慎的意见:“不如先避入大坂城,请秀赖大人借调七手组(亲卫队),再镇压叛将更为稳妥。”大山伯耆等几位重臣随即表示支持。
三成又忍不住想:这家伙也想得太简单了。
乡舍——不,不仅乡舍,整个石田家的人都深信不疑:只要三成开口,丰臣家的亲卫队就能轻易借到。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说实话,三成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想知道:到底该找谁、怎么运作才能调动亲卫队?
虽然知道需要奉行们的同意,但最终决策权在谁手里却难以判断。可能是生母淀殿,也可能是在城中仍保有势力的已故太阁的遗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在太阁去世后的今天,很难想象丰臣军队会违背那位铁腕夫人的意志擅自行动。 若是这样,希望就近乎于零了。七将中除了细川和池田,其余都是她一手栽培的,浅野幸长更是她的外甥。
要是不慎提出将七将定性为叛军,说不定反而会被对方反咬一口。
“这只是因私怨引发的私斗。”北政所肯定会这么说,“治部少辅是死是活都随他去吧。”
会议空转了一个多小时。期间,不断有探子进出书院报告最新情况。
探子来报,七将的部队已经杀到备前岛,正一步步收紧包围圈。同时传来的还有大坂城下町的混乱状况:市民们照例在仓皇逃命,甚至有人看见把孩子倒背着跑的糊涂虫。
“倒背着……”
三成先是惊讶地喃喃自语,随即脸上浮现出深切的悲戚之色。
加藤清正背对着跪坐待命的士兵们来回踱步,时而停下脚步,又继续走动。石田家的宅邸就在眼前。他们这边有一千四百兵力,而对方只有两三百人。要是攻进去,三成的脑袋就是囊中之物了。
但清正那句”进攻!“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实际上,七将中已经有两个人临阵脱逃——池田辉政和加藤嘉明。虽然藤堂高虎和蜂须贺家政及时补上了空缺,但这种临阵退缩的行为,还是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热血上头的将领们头上。
面对清正的质问,辉政辩解道:“我要是继续闹下去,会给内府大人添麻烦的。”
清正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呢?“——难道只有你是内府的女婿吗?
嘉明的回答更让他恼火:“我虽然接受了主计头的邀请,但只是为了纠正军目付的不当行为,可不是来取治部少辅首级的。”这位伊予松前十万石的大名最后强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在秀赖殿下眼皮底下动武。”
这番话深深刺痛了清正,特别是那句”在秀赖殿下眼皮底下”。毕竟这位隈本城主和秀赖有着血缘关系,即便现在成了内府的女婿,这层关系还是像甩不掉的包袱。
“该不会……我被内府当枪使了吧?”这个念头突然浮现在巨汉的脑海中。仔细想想,这并非不可能。
“爬上高楼固然好,但要是梯子被抽掉……”
清正回头望了一眼石田家的宅邸。
“再派个使者去问问内府吧。”隈本城主暗自盘算,“一定要讨个明确的进攻命令。”
“什么?让他从前田家跑了?”德川家康气得直跺地板。
前来报信的井伊直政像自己犯了错一样慌忙低头。眼前那双生着冻疮、脏兮兮的脚突然放大。
“为什么放跑他?”
“听说因为治部少辅迟迟不出来,越中守(细川忠兴)去前田家询问,对方回答说石田大人早就乘着他哥哥木工头的轿子离开了。”
“那治部现在在哪儿?”
“应该是在备前岛的宅子里。”
“‘应该’?我要的是确切消息!”
“如果您不放心,要不要见见主计头派来的使者……”
“兵部是想让我见使者,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幕后主使吗?”
家康讽刺道。直政再次低下头,看着那双生冻疮的脚。
“主计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远远地围着石田家宅邸。”
“啧啧啧啧!为什么不攻进去?”
“可能是……顾忌秀赖殿下?”
“蠢货!他们既然敢对丰臣家动武,现在要杀天下奉行,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您说得对!”
“要是让他逃进大坂城,到时候被追着打的就是主计头他们了。”
“我这就去转告使者。”
“等等!你要转告什么?”
“就按您刚才说的……”
“我刚才说什么了?”
“……”
“这件事是治部少辅和七将之间的私人恩怨。作为笔头大老,我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是。”
“对了,你可以加上:我曾经嘲笑主计头用兵拙劣。这样一定能刺激他们。”
“记住先派兵封锁近江路。绝对不能让治部少辅逃到佐和山去。快去!”
井伊直政快步离开,光可鉴人的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这时,又有一位老人急匆匆地跑过同样光亮的走廊。这位看起来脾气火爆的老人在城主的寝室前蹲下身子,隔着纸门问道:“您醒着吗?”
“嗯。”
“长束大人派使者来了。”
“大藏大辅?他有什么事?”
这位大名从被窝里慢吞吞地爬起来。正是浅野长政。
作为甲斐国主的处境极为微妙,甚至可以说比家康还要棘手。
“长束大人的口信是……”老人提高声音,“治部少辅被暴徒围困,处境艰难。他说自己这就赶去探望,问浅野大人是否愿意同行。”
“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这样事后会不会很难看?比如被人说浅野大人见死不救……”
“看来你是不明白我的处境啊。”
“啊?”
“你是要我和自己儿子兵戎相见吗?”
“您这话可就说岔了。少主违背您的意思加入了加藤大人一伙,最近都不来府上请安,我们这些老臣都听说是因为惹您生气了……”
“那是对外的说法。不这样怎么向世人交代?”
“所以……其实是您授意的?”
“人总得活下去。放心吧,就算没了治部少辅,丰臣家也不会动摇分毫。有我在呢。”
“原来如此……”
“再说了,石田那小子要是命不该绝,也不见得就会死。”
“话是这么说……”
“听好了,就说我已经睡下了。对长束的使者说,光靠我们这些人做不了主。”
老人沿着来时的走廊咚咚咚地走远了。奉行长政冲着他的背影吼道:“记住!不管谁来都不许开门!要静悄悄的,懂吗?给我装死!”
与此同时,一支军队正沿着淀川沿岸疾驰,扬起漫天黑尘。那是佐竹家的部队。从扬尘的规模来看,至少有二千人马。
佐竹义宣是在这天下午——而且是很早的时候——就在伏见自宅得知了他视为兄长的奉行大人遇险的消息。
这位以性情耿直著称的东北大名立即作出反应:“我要去大坂救治部少辅。”他当即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马厩走去。
“主公!主公!”小贯、人见等重臣们追在这位急性子的主人身后。“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至少该先派探子确认石田大人是否平安……”
据说这时义宣回头对重臣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是治部少辅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只是把平日积攒的心声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常陆太守一边催马疾驰,一边对忙着调度人马的人见说道:
“幸好之前骚乱时召集的军队还没遣返水户。”
“确实。”
“到了大坂,我打算把治部少辅转移到宇喜多中纳言府上。比起待在自己宅邸,那里要安全得多。”
“这会招来江户大人的怨恨啊。”
“又不是第一次得罪内府了,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治部少辅还活着……”
“……”
“该死的,但愿能赶上。”
除了常陆太守外,还有一位大名也为营救治部少辅采取了行动。
是上杉景胜。
石田家的求救信在三日深夜送达。
“去救他吧。”景胜说道。那语气像是在说服自己。同时,这句简短的话语里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兼续,别再犹豫了。”
“是。”
“内府为所欲为。他的专横会继续下去,会有更多人受伤。但我并不打算每次都提出异议。我打算尽量装作漠不关心。”
“……”
“最近我常想: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和内府就注定要在战场上再次相遇。内府和我都不希望这样。但经过种种曲折,最终还是会无可避免地被吸引到那个时刻……”
“……”
“为了那一天,也得让治部少辅活下去。况且,如果这次碍于内府而见死不救,士兵们会失去骄傲,上杉军的精锐之气也会在瞬间消散。”
“……”
“那么,出发吧。”
就在出发前一刻,主仆二人又收到了三成的来信。纸上跃动着相当有力的笔迹:
“因常陆侍从极力劝说,我将即刻转移至同处备前岛的宇喜多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