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飞翔
宇喜多宅邸戒备森严。虽然义宣将大部分兵力留在了守口,但石田、宇喜多和佐竹三家的兵力加起来仍有约三千之众。
寒暄不过寥寥数语。一个细微的眼神,嘴角浮现的微笑,就足以让彼此心意相通。
“方才似乎讨论得很热烈?”景胜试探性地问道。
“正是。”常陆的年轻国主撅起嘴,“我认为应该去伏见,但治部少辅大人不肯答应。”
“你说要去伏见哪里?”
“内府大人那里。直接投奔内府大人麾下最快,也最没有后患。”
“你是想让内府大人出面调停?”
“正是如此。”
会津太守脸上闪过一丝惊叹的神色。“真是高明!”此刻占据景胜内心的正是这种感受。
义宣的提议乍看十分鲁莽,像是当年那个在宴席上诱杀十五名不服从的土豪的年轻人会说的话。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卓见。不仅如此,这个提议中还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潮澎湃、振奋不已的力量。
总之在这个夜晚,邻国这位顽皮的年轻大名在太守眼中判若两人。
“或许可行。”
景胜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以此为引,话题转向了家康会如何对待这只自投罗网的老鼠。若被拒绝,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个风险也不能完全忽视。说到底,这取决于家康的智慧。只有当内府愚蠢到不可救药时,三成的脑袋才可能搬家。
讨论愈发热烈。在场的男人们全都热血沸腾。这就像一场赌博,而赌注就是三成的项上人头。
形势对三成并不有利。每当有人提出看似赞同的意见,佐和山城主一嗅到苗头就会嚷嚷:“说这种话让我很为难啊”或是”请也为我考虑考虑……”
最终,还是常陆的年轻大名终结了争论。
“何必杀他?若真杀了他,内府就等于向天下人承认自己是七将的幕后主使。”
语气轻松得近乎天真。
四日拂晓,宇喜多宅邸的大门打开,佐竹军开始北上。这是一次静默的行军。
宇喜多宅邸外,刺客们目睹了一支奇特的军队——既非列队而出,亦非冲锋陷阵,士兵们如同从黑暗中自然涌现,又似溪流般从容地漫出门外。这支队伍看似散漫,却暗藏随时能化作激流的韧性。没有号令,没有私语,只有甲胄摩擦发出的咔嗒声在夜色中回荡。
清正与长政等人听着这声响,心中涌起莫名的失落。这支敌军规模超乎预期,又无证据表明三成混迹其中。更棘手的是,刺客们对那位十六岁初阵、屡抗北条伊达而不失常陆的青年将领心怀敬畏。
当金属声最终消逝在黑暗里,清正懊恼地踢飞脚边沙土。
一小时后,两千佐竹军正欢腾地沿昨日来时的淀川奔向伏见。年轻大将频频回首,望见那位深戴阵笠的奉行正与年轻士兵们气喘吁吁地奔跑,模样甚是狼狈。虽经义宣再三劝说,三成仍拒绝骑马,显然极度惧怕冷箭。
“也罢。”青年将爽朗笑声抛向晨空。只要人活着就好,偶尔锻炼腿脚也算有益身心。
将三成平安送达伏见城治部少丸后,义宣即刻拜访德川邸。此时家康已依利家建议迁居向岛(三月二十六日之事)。未及久候,家康便现身白书院。
“稀客临门,真教人欣喜。”家康满面春风地说道。
义宣暗自惊诧。这位素以谋略著称的青年武将,竟被家康异样的热情搅得心神不宁。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尤其是刚从七将(实则是家康)手中救出佐和山城主的情况下——有何值得这位”源氏僭称者”如此殷勤的理由。
“简直反常。”
义宣思忖着,对话却已飞速展开。
“井伊直政已略述来意。阁下是想请我庇护治部少辅?”
“我本劝他放弃,但他坚称唯有内府大人能遏制主计头等人的暴行。”
“承蒙高看,倒不知治部少辅如此看重老夫。”家康眯起眼睛,“人心真是难测啊。”
“您意下如何?”
“老夫虽愿相助,却需顾虑家臣态度。想必阁下也知,本家与石田的关系……”家康故作迟疑,“直说吧,不少家臣主张应借此机会铲除后患。”
“但调和诸侯不正是大老笔头的职责?”
“此言真教人为难。”
家康佯装深思,终于以近乎跳下清水舞台的决绝姿态叹道:“罢了。”
“您答应庇护了?”
“既是右京大夫(义宣)亲自说项,老夫岂能推辞?”
青年再度露出不适的神情。某种难以名状的违和感萦绕不去。
“顺利得反常。他竟似乐见我救出治部少辅?”
返回治部少丸途中,义宣频频偏首困惑。这不合常理的接纳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事实上,家康确实发自内心地感谢邻国这位青年救出了佐和山城主。
说真的,就在这几个时辰里,德川家的战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带来这个转变的,正是那位原驯鹰师。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暴殄天物啊。”主从二人的对话,就是从老祖这句感慨开始的。
“什么暴殄天物?”
“石田大人他……”
“佐渡守,别再对那家伙用敬称了。”
“那好,就说石田。”老祖改口道,“现在杀了石田,实在可惜。”
“石田是我家的瘟神。留着他能有什么好处?”
“看来和老夫的想法大不相同啊。”
“是又如何?”
“老夫一直认为,石田才是德川家的大恩人。”
“又开始说你的歪理了。”
“主公可曾想过,加藤、福岛、黑田等人为何会站在我们这边?”
“自然是因为我深得人心。”
原驯鹰师缓缓摇头。据《常山纪谈》记载,正信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些蒙受已故太阁恩惠的豪杰们,不忍背弃秀赖,便将憎恨转嫁到石田身上,这才投靠了主公。”
这番话含蓄得几乎难以用白话转述。
“若是现在杀了石田,”老人平静地继续道,“诸侯们的仇恨就会烟消云散,那群人转眼就会重新变回丰臣家的忠臣。”
“嗯……”
“当然,如果主公甘心一辈子当丰臣家的管家,那就另当别论……”
“佐渡啊,别这样戏弄老夫。”
“会下金蛋的鸡就该好好养着。必须让石田继续上蹿下跳。只要他还在耀武扬威,主计头那帮人就会躁动不安。丰臣家的裂痕会越来越深,直到有一天……”
“轰然崩塌?”
“正是。”
“放长线钓大鱼固然好。但万一治部少辅成功联合诸侯,举兵讨伐德川怎么办?”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但老祖的回答依旧从容:
“先逼石田起兵,再将其歼灭。除此之外,德川家还有别的取天下之道吗?”
“唔……唔……”家康又沉吟起来。
“您就等着瞧吧。”老祖突然伸手向空中一抓,陶醉地凝视着掌心,“将来把天下打下来献给德川的,必是那位仁兄。”
德川家的基本战略在这一刻确立了。
家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主从二人默默凝视着虚空中那个”天下”。这时,大老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渴望三成的死亡。而主张杀死三成的直政,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前所未有的愚蠢。
如果说直政是生米,老祖就是醇香的美酒。
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七个刺客,说不定已经把三成给杀了。
“佐渡啊,这可如何是好?”
大老发出了窝囊的哀鸣。
闰三月四日夜晚,三成在德川邸的小房间里度过。
“看来我和小房间特别有缘啊。”三成把涌上心头的感慨说出口时,正在铺被褥的少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睡意迟迟不来。这位能吏辗转反侧,突然掀被正坐。此刻,会津太守那句谜语般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异常鲜明地复苏了。
离开宇喜多邸前,上杉景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近日将返会津。纵使内府催促,暂时也不打算上洛。”
仅此而已。
三成凝望黑暗的虚空。会津大人究竟想向我传达什么?莫非那是在暗示举兵的决心?若上杉拒绝上洛,内府为保颜面势必出兵会津。而趁此间隙,是要我在畿内举兵吗?——他是否想这么说?
当然,这可能是自己的臆测。并非自夸,在胡思乱想这方面,能吏从不输人。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那位沉默寡言的太守究竟作何想法,终究无人能知。只有一点很明确——三成想——景胜那句谜语已如种子般,落在他早就备好的腐殖土上。
东西夹击德川。光是构想就令人心潮澎湃。尤其这前所未有的宏大规模,更让三成如坠梦中。
“真希望那天早点到来。”三成想着,“为此,我暂时还得继续装乖才行。”
幽居斗室的囚徒忽然笑了。那是个相当幸福的微笑。
翌日五号,伏见晴空如洗。这好天气持续到次日,再次日,直至十号三成隐居佐和山为止。期间家康终日忙于写信。
五号致细川、蜂须贺、福岛、藤堂、黑田、加藤、浅野七将:
“如诸位所询,治部少辅确由本家看管。善后处置容后再禀。”
八号致藤堂:
“大坂平静无事,伏见亦安稳如常,敬请安心。”
翌日九号的书信则换了种调子。当天家康分别致函奉行浅野长政、福岛正则与蜂须贺至镇三人,说明让三成隐居佐和山的原委并寻求谅解。虽然让三成隐居的利弊还不太明确,但为了安抚七将,这一步棋不得不走。
浅野长政的突然出现显得有点突兀,但家康可能是想借这个机会,向这位在暗中帮忙扳倒三成的棋友表达谢意。长政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同意饶过宿敌的性命。不过七将,尤其是加藤和黑田,完全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家康再度提笔: “殿下新丧,人心惶惶之际,此类争端实非所愿。恳请诸位暂息雷霆之怒。”
这般轻飘飘的说辞自然引来反弹。回信很快送达,里面写满了”出尔反尔”“难以心服”“纵使埋伏”之类既不甘心又指责大老变节的怨言。“出尔反尔”四字尤其令收信人恼火。
家康只得再次执笔。若让这群莽夫宰了会下金蛋的鸡还得了?这回措辞激烈非常:
“若至此仍不明理,恕难从命。索性明言:德川家康将站在石田一方,恭候诸位举兵来伐!”
家康一边重读信件,一边偷笑:这下够他们吃惊了吧。果然,之后刺客们就再也没吭声。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处分敲定的前一日,也就是八号。这天意外频发:近午时分,家康收到北政所的求情信。太阁遗孀历数三成对丰臣家的功绩,末了写道:“虽然三成是个惫懒货色,这回还望饶他一命。”
若说意外,三成在被劝说隐居时的反应也很让人意外。家康先把三成叫到自己府上,然后派中老中村一氏和家臣酒井忠世去传话:“现在天下的骚动都是因你而起,请尽快回到佐和山领地去隐居。”没想到三成只是平静地回答:“谨遵内府大人吩咐。”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
庆长四年闰三月十日,三成离开了伏见。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骄傲的丰臣家奉行,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名了。伏见的送别场面倒是相当热闹。为了和这位昔日的同僚道别,不少大名、僧侣和商人一大早就来到了石田家。
每当这些宾客进入宅邸,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热切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小西行长、佐竹义宣、田丸直昌、立花宗茂、安国寺惠琼、户田胜成等武将的名字。这些人在告别时的表现各不相同:义宣很随意地拍了拍三成的肩膀;宗茂抿着嘴一言不发;惠琼露出令人不舒服的冷笑;胜成一个劲地摇头;而直昌则郑重其事地感谢往日的友谊,并祝福三成未来安好。
最伤感的是行长,这位堺港的前商人握着三成的手,带着哭腔说:“真想和你一起隐居啊。”
不管大家表现如何,三成都觉得特别有意思。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触摸这些人最真实的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送行队伍中还有家康的家臣安藤带刀。这位武士后来成为家康的亲信,参与幕政,还当上了家康第十子赖宣的老师。说起家康,他其实对三成的离去颇多关照:承诺不动石田一族俸禄,更派次子结城秀康护送其前往佐和山。
两人骑着马,沿着山科街道并肩前行。三成时不时抽动鼻子——穿过树林的风里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草木清香,甜得醉人。
和秀康一起赶路,三成丝毫也不觉得尴尬。说实话,坦白说,他有点喜欢这个太阁生前宠爱、今年大概二十六岁的青年。秀康似乎也对他有好感,每次见到三成都会腼腆地挥手打招呼。
其实三成并没有特别照顾过他。最多就是在一些宴会上,给这个容易被遗忘的养子多准备一张小椅子——这就是他对秀吉义子表达的全部善意。
“三河守大人。”三成开口道,“我是个不称职的领主。长居大坂,已有多年未回佐和山了。”
“您太操劳了。”年轻人谦逊地笑了笑。
“佐和山是个好地方。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来得刚刚好。”
“我知道,”年轻人回答,“我很喜欢那里的湖景,有时候回领地还会特意从城下经过。”
“有空不妨来作客?”
“一定!”
秀康脱口而出,随即又皱起眉头。他这才想起来,父亲恐怕不会同意。
“治部少辅大人,”这次换年轻人开口了,声音异常沉重。
“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请您……原谅父亲。虽然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原谅……”
“三河守!”
“我真的不明白父亲的想法。错的是主计头他们。太阁没有赏赐他们,这怎么能怪您?就算他们有道理,按“喧哗两成败”的规矩。既然让您隐退,那主计头他们也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
三成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怕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三成开始聊起天气:“真是个好天气啊。”
“是啊。”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持续的好天气了?”
“记不清了。”
确实是难得的好天气。单调的夏日晴空像一张蓝色的剪纸,铺展在他们头顶。
不久后,一行人到达了下醍醐。舞兵库、高野越中和大山伯耆已经带着三千兵马在那里等候。
“就送到这里吧,”三成婉拒了他们的护送,“接下来的路不用担心了。”
年轻人使劲摇头:“让我再送一段吧。”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过了追分他还不肯回去,最后一直跟到了膳所的高木。从这里到佐和山的关隘已经近在咫尺了。
三成下了马,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把马拴在路边的柳树上。马上就要分别了,三成突然觉得很不舍。想说些体己话,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刀。这把五郎正宗是他的骄傲。虽然不知道世上还有几把正宗刀,但他坚信宇喜多秀家送给他的这把是天下最美的。六十七厘米的刀身,二厘米半的优美弧度,还有刀身上两处伤痕,每次凝视都令他战栗。
“这个送给你作纪念,”三成递出宝刀,“就当是我的心意。”
“这个……给我?!”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据说后来到了江户时代,石田三成的名声一落千丈,诸侯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但秀康却终生珍藏着这把刀,并把它命名为”石田正宗”。
石田军在膳所重新整队,继续向佐和山前进。年轻人站在原地没动,一直目送着绣有”大一大万大吉”的军旗消失在远方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