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结婚
此时在伏见城。在这里,岳父大人正与清正同样抱怨着不幸。
“本不该如此的。”
家康对身旁的井伊直政发牢骚道。确实,本不该如此的。 他原以为那九个男人迟早会屈服,却意外地看到他们如此迅速地集结在利家麾下,公然对抗首席大老;而赶来伏见的大名仅有二十人左右,这更与最初的预想大相径庭。
尤其被清正背弃这件事,对家康造成了格外沉重的打击。
“连女儿都许配给他了。”家康再次抱怨道,“所谓的血脉之盟,终究也是靠不住的东西啊。”
实际上,家康本就没有资格对婚姻说三道四。细想起来,在政治联姻方面,此人可谓屡遭败绩。
那还是弘治三年正月十五日的事——距今已有四十二年了。
当日,作为人质寄养在今川义元麾下的”三河流浪儿”,在骏府城举行了元服之礼。自古公卿社会就有习俗:男子元服之夜,需让处女侍寝,为的是驱邪避灾。那夜,十六岁的少年战战兢兢地抱住了太守义元的侄女濑名——不,或许该说是濑名主动抱住了他更为恰当,毕竟她还年长一两岁。依照习俗,侍寝的处女就此成为少年的正室。这无疑是场政治联姻。义元企图通过将侄女许配给这个孤儿,来实现吞并三河的野心。
濑名实在称不上美人。不幸的是,她继承了身为堀江城主的父亲关口亲永那突出的方下巴,又从作为义元妹妹的母亲那里遗传了薄嘴唇与微微上挑的吊梢眼。但,至少在与家康成婚时,那双眼睛还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想必洋溢着少女的纯真与骄傲。女人的容颜会因共同生活的男人而改变。将濑名变成满腹牢骚的丑女的,正是家康自己。
总之这对夫妇像嬉戏的幼犬般度过了最初的两三年。结婚翌年,濑名生下长子信康,隔年又诞下龟姬。
永禄三年(1560年)五月,上洛途中的义元在桶狭间,竟轻易将首级献予信长。义元之死对丈夫而言是莫大幸运,对妻子却是人生悲剧的开端。
两年后,家康与新兴势力织田家结盟,约定让长子信康迎娶信长之女德姬。这段婚姻于永禄十年实现。濑名所生的儿子,就此娶了灭她娘家的仇敌之女。
这年家康正值二十六岁盛年。他早已对濑名不屑一顾。对摆脱今川桎梏的青年武将而言, 紧抱骏河荣光的妻子只剩令人厌恶的傲慢。不管是她的体味还是闺中姿态,无一不令人作呕。
主公对今川的轻蔑迅速感染家臣团。濑名的称谓也从”骏河御前”沦落为”筑山殿”——因家康不许她住进冈崎城,只在后山筑建新馆安置。三年后,蚕食今川旧领远江的丈夫在滨松筑新城离去。
濑名的怨恨尽数倾泻在德姬身上。天正四年(1576年),信长之女产下一女。濑名疯狂搜寻美貌侧室,誓要让别的女人生下继承人。唯有盘算复仇时,她才稍感慰藉。
此时,冈崎城内正滞留着一个名叫减敬的明朝汉方医。某个夜晚,濑名将这个声名远播的名医召至筑山御殿。她确实需要有人来揉散这具躯壳里的郁结——若再不让这具躯体得到纾解,只怕连魂魄都要在这郁愤中窒息了。
男人粗粝的拇指毫不客气地陷进柔软的肌肤里。每当这时,濑名就像濒死的鱼般张大嘴巴,从身体深处吐出灼热的气息。房间顷刻间被女人浓烈的体香填满。
这竟成了宠幸的开端。此后濑名如同例行公事般,频频召见减敬。她痴迷上了这个男人的手指。
“真想把你这些手指剁下来。”
有时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濑名终究还是踌躇着不敢跨越最后那道界线。“抱我”这样的字眼太过露骨,实在有违名门闺秀的体面。她转而含住男人的拇指,忘情地吮吸起来。
《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中这段私通的描写,令人不由想起《长恨歌》中的场景:
“常留(医师)于闺帷之内,纵有花鸟之色、丝竹之音亦不足为欢,唯与彼缠绵私语。”
就这样,濑名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减敬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甲斐武田家的密探。这位汉方医首次道出了自己的过往:
“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在下在来到此地之前,曾在甲斐待过一段时日。”
“这么说…你与胜赖大人也相识?”
“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颇受几位武田家重臣的关照。”
“武田”这个姓氏对濑名而言犹如天启。她的娘家今川氏,与武田家本就有着数代联姻的血缘羁绊。“若能斩断与可恨织田的盟约,转而与名门武田结盟,该是何等快事!”
濑名陶醉在幻想中。对丈夫,她已起了杀心——哪怕亲手了结他也无妨。问题在于,该如何让对父亲死心塌地的信康倒向武田。
“需要个女子!”濑名几乎喊出声来,“得找个流着武田血脉的姑娘许配给信康大人!”
“此事的话,”减敬当即应承,“正好有位再合适不过的姑娘。武田家重臣日向大和守大人的庶出女儿,因故眼下正住在冈崎。”
濑名将大和守之女收作贴身侍女,再引荐给信康。事情顺利得几乎令人不安。
但濑名转念又想:若杀了丈夫,自己岂非要守寡?这可不划算。云雨之际,她向情夫吐露了这份纠结:
“我说减敬……若拜托胜赖大人择一位重臣,将我许配给他…这般痴心妄想是否太过?”
减敬闻言愕然。何必在床笫之间提起其他男子?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嫌恶,又不免惊叹。那是对女子心思诡谲的惊叹。
减敬秘密潜入甲斐,带着武田胜赖的密信归来:
“此番由减敬转达之旨意,诚惶诚恐谨记于心。无论如何,务必将三郎殿下(信康)拉拢至胜赖公一方,共谋大计,讨灭信长与家康。届时不仅家康之领地自不待言,信长所辖诸国中亦可任选一国作为新封赏赐。此外,关于筑山殿(濑名),恰巧郡内有一名为小山田兵卫的重臣,去年丧妻,至今鳏居,可迎娶夫人为继室。”
密信上如此文字跃然纸上。濑名反复阅读密信,百看不厌。甚至将其带入被褥,拥之入眠。此时的濑名,简直如同天真无邪的少女。
直至天正七年七月,家康对妻子的不伦与阴谋都毫无察觉。而揭发此事的,竟是信长。信长通过女儿德姬的书信得知这一拙劣阴谋后,当即下令命濑名与信康切腹自尽。重臣酒井忠次火速赶往安土城辩解,却未能扭转分毫局势。
家康将自己幽闭在滨松城的居室内整整三日。
“信长这个混蛋!”
明知不可能,这三天里滨松城主还是忍不住幻想着危险的计划。他从未如此痛惜武田家的衰落——如果信玄还活着,就能与武田联手,让那个傲慢的盟友吃尽苦头。他这样想着。
最终家康为保全大局,未对妻儿施以援手。他的权衡利弊之心太过发达了。他只是一味诅咒自己的厄运,舔舐着伤口。
八月,濑名在远州敷智郡富塚,被奉家康之命的家臣野中重政处决。据重政所言,她意外平静地接受了死亡。
但家康全然不信这份报告。这根本不符合濑名的秉性。他总疑心她临终时必是声嘶力竭呼唤着未见面的夫君小山田某——以她那性子,合该如怪鸟般厉声嘶叫,纵身跃向九霄碧落才更相称。
继濑名之后,信康亦被家臣天方山城斩首,死时年仅二十一岁。
起初,家康深恨这个拖累儿子的绝世恶女,他觉得自己找了个糟糕的”驱邪符”——非但没能驱邪,反倒招来了妖魔。史册对濑名极尽贬斥:《玉舆记》称其”天性恶毒,善妒成性”;《柳营妇人传》谓其”劣迹斑斑,妒妇之尤”。这些评语恰是家康当年心声。
但到了五十岁后,他对濑名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简单说,他开始不可抑制地怀念这位发妻。那些”劣迹斑斑”,真的全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吗?说不定濑名本质上是个纯粹的女子?这样的怀疑静静流淌在”怀念”的情感深处。
随着年龄增长,关于濑名的回忆似乎变得越来越光辉珍贵。家康后来娶了二妻十六妾的感情经历,未尝不是为了再次遇见濑名而作的徘徊。
虽在此故事发生的二十年前便已殒命,濑名的血脉却始终延续。与蜂须贺至镇订婚的氏姫,其母正是信康之女——换言之,氏姫是瀬名的曾外孙女。
“说来真是荒唐啊。”
家康的思绪又绕回到这个怪圈。明明自己饱受政治联姻之苦,却仍执意与三家缔结婚约;明明深受其害,却仍视联姻为扩张势力的有效手段——细想起来,这实在是莫大的矛盾。
最终,他将这些困惑统统归咎于发妻。与濑名二十三年的婚姻让他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血缘关系的顽固黏着,那种切肤之痛恰恰证明了血脉联盟的效力——他近乎偏执地如此认定。
关于联姻的妙用,他还有个绝佳例证:池田辉政。每当想起这个二女婿,家康都不禁要感谢上天的厚赐。
他始终参不透太阁的深意:为何要将辉政这般良将外放?又为何特意让吉田城主做德川女婿?这些完全超出他的理解。唯一能隐约察觉的,是这举动与逼死秀次时如出一辙的嫌恶与冲动。
辉政之父胜入,正是长筱之战中献策”三河穿插”而惨败的元凶,也是令秀吉抱憾终身的将领。但缘由已不重要。家康对这个女婿珍爱非常。在所有太阁的”馈赠”中,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比起不成器的儿子们,能干的女婿显然有用得多——他常作如是想。
一月二十三日,一个消息让伏见城震动。据说从佐和山城出发的数千士兵正在向伏见进军。这并非不可能的事。
虽然最后证实是假消息,但二十四日又发生了类似情况。有报告称前田军一万六千人正沿着北陆道陆续南下,无论真假,这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冲击力比石田军的消息更大。每次接到报告,家康都要去上厕所。但无论去多少次,那种尿不尽的感觉始终无法消除。
这天,聚集在德川府邸的将领们向家康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大津宰相(京极高次)也极力建议。不如早点离开这个危险的宅邸,搬到大津城去吧。”
黑田长政代表众将这样说道。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刻不容缓的紧迫感,暗示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家康完全理解诸侯们的担忧。位于伏见城西侧的德川府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易守难攻的要地。虽然十九日已经在外面搭建了竹栅栏,在宅邸内关键位置修筑了箭楼,但宅邸主人很清楚,这些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一旦开战,大阪军会像踢倒纸门一样轻松攻入宅邸。
老实说,家康对这个提议非常心动。
大津城首先是一座坚固的城池。与这座一旦被大军包围就只能坐以待毙的宅邸不同,那座突出在琵琶湖上的水城,即使一时战败也有无数退路。而且那里距离江户援军也很近,只有约二十公里远。
“那么,就承蒙各位的好意…”
家康差点就要这么说了,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家康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被人认为是落荒而逃。大阪方之所以按兵不动,不正是因为摸不清德川的实力吗?但如果自己撤退到大津,敌人一定会趁机追击。战争就是这样。
好险。如果当时没能抵挡住诱惑,后世的史学家一定会写道:德川家正是因为这个决定而迈出了灭亡的第一步。
“甲斐守大人。”
家康用官职称呼了黑田长政。
“在。”
“虽然感谢各位的建议,但现在离开伏见并非上策。”
“是这样吗?”
“如果现在撤退,天下人都会认为家康是因为害怕而逃跑。一旦传出这种谣言,作为武将就再难在天下立威了。”
长政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就这样,二十四日过去了,伏见迎来了二十五日。家康的决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将领们低落的士气,但局势并未因此发生任何改变。唯一的希望就是从江户赶来的援军。
一月十九日,通过藤堂高虎的密报得知问罪在所难免后,家康立即向江户发出急信,命令火速派兵增援。但江户远在百余里之外,援军最快也要二月初才能抵达伏见。
“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然而,这一次幸运女神依然眷顾着家康。德川家每年正月都有更换伏见守备武士的惯例,称为”轮换制”。这个制度意外地帮了大忙——新任守备队长榊原康政此时已经离开江户,正沿着东海道从容西进。
当然,康政对主公的危急处境一无所知。直到抵达尾张热田时,他才通过急信得知这一消息。据古籍记载,康政率领两千士兵日夜兼程,终于在26日傍晚抵达近江膳所。伏见已经近在咫尺,但康政却按兵不动。
“兵力实在太少了。”康政对急于进军的部将们解释道,“以这么少的兵力贸然前进,只会被大阪方面小看。”
榊原康政,初名小平太,官拜式部大辅。作为德川四天王之一,他并非以武勇著称,而是一位善于洞察人心的将领。这一特质在长久手之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康政命人在战场各处竖起这样的告示牌:
“筑前守秀吉,不过是乡野村夫之子,马前走卒,忘恩负义的恶徒罢了。”
据说秀吉看到后勃然大怒,悬赏十万石要取这个原本只有五千石俸禄的将领的首级,作为对告示牌的”回礼”。
但秀吉并未记恨康政太久。因为告示牌上写的全是事实,甚至带着某种扭曲的讽刺意味。当康政作为家康与秀吉妹妹朝日姬婚约的使者来到大阪时,秀吉不仅授予他从五位下的官位,还在将家康转封关东时,特意安排康政担任馆林城主。秀吉甚至亲自过问俸禄问题,坚持康政的俸禄必须与当年悬赏金额相同——十万石。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康政可以说是托秀吉的福才获得了十万石俸禄。
这位馆林城主不仅受到主公宿敌的青睐,在丰臣家大名中也出人意料地受欢迎。
如何将区区两千人马伪装成六万大军?康政立刻开始了这项行动。他假借”秀赖大人的命令”,在膳所设立关卡,完全封锁了东海道和中山道两条主干道。这就像突然用大坝截断了川流不息的人流。附近的驿站顿时挤满了滞留的旅人。这场”洪水”不仅淹没了濑田、野路、草津,甚至波及土山、石部和水口。三天后的下午两点,康政终于”开闸放水”。
但在开放关卡前,康政使出了一记妙招。他慷慨地给健壮的仆役们发放铜钱,命令道:“红豆饭也好,馒头也好,年糕也好,酒也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但必须记住要说:’德川六万大军刚到,军粮来不及准备,有什么买什么。’明白了吗?”
数万人的洪流涌向京都和大阪方向。队伍最前方飘扬着德川家的马印和旗帜,沿途各处都能看到这些标志在骄傲地舞动。从远处望去,这确实像一支真正的大军。当消息传到大阪时,两千人已经变成了六万。
几乎与此同时,本多正信也带着伊奈昭纲、大久保长安、长谷川吉左卫门等十余名代官抵达伏见。他们也是在途中听说上方有变,日夜兼程赶来的。此后,德川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涌入伏见,人数不等。有时是几十、几百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有时则是上千人的部队整装到达。
形势就此逆转。虽然兵力仍处劣势,但伏见方面已经掌握了气势上的优势。
大阪方面的动向每天都传到伏见。情报显示,大阪城内厌战情绪正在蔓延,尤其在加藤、细川、浅野等部队中最为明显。据报,主计头清正甚至抱头哀叹:“这次可真是站错队了。”
“尽管懊悔去吧。”家康心想。
一月底,又传来利家病重的消息。细作报告说,无论真假,至少士兵们都在传言利家已经回到玉造的私邸。家康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消息。或许,这就是大阪方面坐拥数倍兵力却始终按兵不动的真正原因。
而最关键的人物——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的动向却始终不甚明朗。有传言说他仍坚持要夹击伏见,也有说法称他对利家的无策深感失望,甚至不再出席军议。
二月初,家康在府邸设下小宴。虽未明言是”慰劳宴”,但他确实想借此犒赏那些在形势不利时仍赶来支援的诸侯。除了大谷吉继和有马丰氏外,几乎所有受邀者都出席了宴会——据说吉继照例身体不适,而丰氏当日仍在驻守淀城。
宴会伊始,家康公开了所有收集到的情报,并就后续对策征询诸侯意见。
短暂的沉默后,池田辉政率先开口:“我们已经赢了。此时不应轻易妥协,应该坚持到大阪方面主动求和才是。”众诸侯纷纷点头赞同,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似乎也持相同观点。
但福岛正则提出了异议:“形势确实对我们有利,但继续僵持下去未必明智。不如由我方主动推动和谈,这丝毫不会有损内府大人的威望。”这位清洲城主坚持己见。
双方各执一词。但出乎意料的是,家康内心更倾向于看似示弱的正则。虽然对峙有利,但谁也不能保证期间不会发生意外。若主战派孤注一掷强攻伏见,厌战派真会袖手旁观吗?战争讲究气势,若三成占据上风,那些人很可能立刻倒戈相助——这样的忧虑始终萦绕在家康心头。若能不失体面地促成和谈,眼下正是最佳时机。
家康决定将此事交给井伊直政操办。他相信直政定能从支持利家的武将中找到合适的中间人牵线搭桥。但具体人选是谁,连家康自己也毫无头绪。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治部少辅三成。
议事结束后,酒宴正式开始。诸将依次上前为家康斟酒,家康也亲自为众人满上。
“哎呀,真是千钧一发啊!”福岛正则突然打趣道,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若式部大辅(康政)晚到几日,这会儿我们的脑袋早搬家了。”
清洲城主的感慨引起了广泛共鸣。整个宴席间,“好险”这个词不断从不同人口中蹦出,在席间来回传递。不少人赞叹家康的气运——确实,家康的运气好到令人害怕:利家突然病倒,榊原康政仿佛预知变故般提前离开江户,这些除了天意别无解释。
此时宴席间,众将纷纷感叹家康的强运。就连轮换守备队长时,恰巧派来的不是固执的武夫,而是智将康政这件事,似乎也要归功于天意眷顾。
然而面对众人的赞誉,家康本人却并未感到欣喜。若将一切归功于运气,岂非如同承认自己不过是侥幸被飘荡在空中的某物随意选中?这样轻率的想法,家康断然不能接受。
“所谓运势,当由自己亲手创造。”家康在心中默念,“关键在于心境的器量。”人之所以遭遇不幸,是因为其心境与之相配;获得幸福亦是同理。信长在本能寺烈焰焚身,正是因他内心深处暗自向往这般壮烈的终局;秀吉在牵挂稚子的忧思中迎来大限,也是源于他那纤细敏感的审美追求。
“但我不同。”家康继续思忖,“我或将迎来安详的终局。只因我已参透人性百态背后这条至简的真理。”当然,死亡本身并无幸与不幸之分,唯有最适合那个人本性的结局。
“幸好当时没有退守大津。”家康暗自庆幸。若当时听从诸将建议移师大津,局势必定截然不同——利家的病情很可能突然好转,派出的急使与榊原部队失之交臂,此刻援军恐怕仍在东海道的驿站间徒劳奔波。
大阪与伏见的对立,在井伊直政与中老堀尾吉晴的奔走调停下,于二月五日急转直下得到解决。 按照家康的说法,直政从大阪方选出吉晴作为中间人,成功促成了和谈。
吉晴之所以必须竭力避免冲突,自有其苦衷——他的领地滨松十二万石,原本是德川家的旧领。一旦德川与大阪开战,领民究竟会支持新主还是旧主?每每想到这点,吉晴就头痛不已。
噩梦般的难题还不止于此。太阁当年为牵制德川,曾在东海道要冲安置了四位猛将:骏河的中村一氏、滨松的堀尾吉晴、冈崎的田中吉政,以及清洲的福岛正则。而吉晴的困境,恰恰在于这四人的立场。
他的前后左右,无一不是威胁——同僚中村一氏是德川女婿池田辉政的义兄弟,而吉政和正则早已站到了内府(家康)一边。别说夹击伏见了,稍有不慎,滨松反倒可能被夹击。
出身滨松的井伊直政对此心知肚明,而吉晴也隐约察觉到德川急于和解的缘由——内府(家康)的威势已足够震慑天下,此时正是收手的良机。况且,追根究底,过错本就在家康一方。
和谈出乎意料地顺利达成。
说服利家并未花费太多工夫。
“若您不同意和解,我堀尾家为存续家名,恐怕只能站在内府一方了。”
吉晴只需如此暗示,便已足够。
不过,拟定誓约文书却耗费了不少时间。这是无法避免的——每当遇到难题,吉晴便向奉行前田玄以请教。玄以不仅是他的挚友,更是他钟爱的嫡子忠氏的岳父。
二月五日,家康与九位大老奉行分别在伏见与大阪签署了包含三项条款的誓约书。
家康写道:“此次联姻之事,承蒙诸位提醒,实属应当。今后仍望和睦相处。”
而四位大老与五位奉行则回复:“蒙您即刻应允同心协力,诚惶诚恐。”
三成对这场由中老主导的和谈极为不满。
他原本甚至扬言”要将家康排除在联署之外”,结果誓约书上却只写了”诚惶诚恐”,简直荒唐透顶。
而家康递交的誓约内容,更让这位能吏气得咬牙切齿——其中全然不见他期待的悔过之意。
“哦?是吗?那真是多谢你们特意提醒了。”
三成断定,家康的文书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就是这般轻慢的态度。
“四位大老和五位奉行联手,竟连一封像样的谢罪书都没能要到。不愧是内府大人啊。”
誓约交换后,京畿一带这样的议论此起彼伏。虽令人愤懑,却是不争的事实。
家康急于完成最后一击。为将胜利彻底锁定,还有一项关键任务有待完成——那就是将大老前田利家召至伏见,令其跪伏在自己面前。
然而这次的谈判却迟迟没有进展。
奉家康之命前往前田宅邸的堀尾吉晴,回来时脸色铁青。
“让老夫去伏见?简直荒谬!该谢罪的是内府才对吧!”
据说利家当场这般怒斥道。这趟差遣简直像是专程去挨骂的。
暗中活动的奉行前田玄以,以及中老中村一氏也都无济于事。玄以闭门不见,一氏则突然称病不出。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家康不假思索地责问本多正信。“快想办法”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您这可真是强人所难。”前驯鹰师闷闷不乐地答道。
老谋臣当时心想,这要求确实太过分了。正如家康一样,对方也有武将必须捍卫的尊严。若利家轻易前来伏见,这位大纳言将再无颜立足于武士之列。家康这是在要求利家亲手为自己的棺材钉上钉子。
“除非是南蛮的魔术师,否则这世上哪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正信话到嘴边突然噤声。此刻这位前驯鹰师感到潜意识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他究竟想起了什么?老人喘息着,宛如一条被钓上岸、拼命求水的鲫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