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太阳

时间进入十月。初一这天,家康和秀家、辉元联名签署文书,将越前府中五万石领地赐予滨松城主堀尾吉晴。虽然顾及诸将感受,名义上说是粮饷和修城费用,但实际上就是加封。

家康这么做有几个考量:一来要感谢堀尾协助夺取伏见城,二来也是打着如意算盘——把守城名将堀尾安置在越前,就能看住加贺的前田,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十月初二,家康对暗杀案三名从犯作出判决:大野治长流放下野,土方雄久流放常陆。这两个倒霉蛋不仅被流放,领地也被没收了。

最棘手的是对奉行浅野长政的处置。家康着实头疼——能被他这位首席大老视为朋友的人屈指可数,长政就是其中之一。要是因为北政所让出西之丸就判无罪,实在说不过去;但若只放过长政,又等于承认暗杀案子虚乌有。

正当家康犯难时,原驯鹰师献计道:“不如找个像样的理由给他减刑。”

“有什么好主意?”

“可以这样:幸好案发当日长政称病未进城,就说他罪责较轻。”

“嗯……”

“再命他回封地闭门思过一段时间,您看如何?”

家康觉得这主意不错。闭门思过这种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当天晚上,这个模棱两可的判决就通过两位奉行传达给了长政。

天刚蒙蒙亮,长政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西之丸。

“弹正少弼求见。”

光是听正信这么通报,家康就想逃之夭夭。

“该不会是来抱怨的吧?”

“若只是抱怨倒还好。”

正信说了句危言耸听的话。这并非不可能:长政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剥夺奉行职位。换作脾气暴躁的人——而长政的脾气确实相当暴躁——即便不能报仇雪恨,至少也会想来讨个说法。

家康只得和正信一同前往书院。

出乎意料的是,长政竟未流露半句怨言。

“会传出这等无稽之谈,说到底还是在下行事不周。”

这位棋友只是一个劲地自责。

“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回过神时,家康已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承蒙厚爱。”长政突然伏倒在地,“但在下岂敢心安理得?毕竟涉嫌谋害内府…”

“弹正!弹正!”

“故此在下打算切腹……”

家康大惊失色。以长政的性子,真可能当场切腹。这位曾当面骂太阁是狐狸的奉行,一旦发作起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住手!”家康大喊,“来人!快把弹正的胁差55拿走!”

“我不会切腹的。”长政抬手制止近侍,“起初我的确想以死谢罪,但又怕被误以为是含恨自尽……”

“正是!你若冲动行事,反倒连累我德川家康。”

“因此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请将我与大野、土方同罪论处。”

“你是要我没收领地,将你流放问罪?”

“否则难以服众啊。”

需说明的是,浅野家的封地是甲斐一国,总计二十一万五千石。其中十六万石归长子幸长所有,剩余才是长政的俸禄。即便上交封地,实际损失不过五万五千石。长政执意要家康没收这五万五千石。

家康终于忍不住哀叹:

“弹正!你为何非要这般折磨于我?”

长政主动请求没收领地,不是出于悲愤,更不是为了维护法纪公正。

他的动机要现实得多。

“你绝不能怨恨内府。”前夜,长政苦口婆心地劝说不满判决的儿子幸长,“内府夺取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天下大势谁也阻挡不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并非虚言。长政确实清晰地预见到家康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景象。若说对丰臣时代毫无留恋也是谎话,但他觉得这样也好。

问题在于德川时代浅野家能否幸存。

“保存浅野家绝非易事。”长政继续道,“如果是普通大名倒也罢了,我浅野家可是太阁最亲近的血亲。我与内府私交虽好,但世人绝不会原谅我背弃秀赖公投靠德川。换言之,我浅野家注定要背负着注定灭亡的丰臣家这个重担,直奔毁灭而去。”

曾被太阁百般迫害的自己,竟要为他的遗族殉葬,实在讽刺。

“但要说活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长政压低声音,“简单来说,若在内府夺取天下前,我浅野家始终置身政争之外会怎样?届时便无人能指责浅野家了。看来你明白了。没错,我们必须将这次冤案当作良机。我要欣然返回甲斐闭门思过。”

最后,长政用一个壮阔的比喻作结:“欲求生路必先舍去。且看那太阳:疲惫的太阳沉入冥海度过漫漫长夜,但翌日清晨必会重焕光芒,跃上苍穹。”

这才是他请求没收领地的真正原因。长政必须主动认罪,以受害者身份退出中央政坛,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两日后,长政意气风发地离开大坂。德川主从表示”望君暂回甲斐静养”,却被他婉拒——他中途改变了主意。若闭居领地,难保不会再被扣上暗杀谋反的罪名。

“不如干脆……”

长政直接越过甲府,来到德川领的武藏府中,在大国魂神社后找到一间合适的宅子住下。与此同时,这个深谋远虑的人物将三子长重作为人质送往江户。虽然不值得夸耀,但这开创了大名向江户送人质的先例。

十月三日,家康在西之丸召集留驻大坂的诸侯。目的自然是要商议讨伐前田之事。

开场时,家康痛斥利长的傲慢无礼:

“前日初二,老夫对浅野、大野、土方三人减刑一等,仅处以流放。作为主谋的肥前守本该前来致谢请罪,却龟缩领地至今毫无表示。”

这纯属无理取闹。就连获准列席的原驯鹰师都觉得家康的发言强词夺理——从大坂到金泽即便快马加鞭也需三日。前田家驻大坂的留守官员派出的快马,此刻想必正在北国街道上疾驰。

在座众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人为不幸的前田家二代家主辩护。原驯鹰师暗自期待:若有一人挺身而出说”这要求实在强人所难”,该是多么痛快。即便在强权者心中,也藏着对不公的憎恶。正信有着这般麻烦的古怪脾性。

家康的厉喝打断了正信的思绪:

“此等行径正是谋逆的铁证!老夫不日将亲率诸将出征加贺,诛灭利长、利政兄弟!”

这时,一位青年武将迟疑地起身发言。

“是丹羽大人啊。”原驯鹰师眼前一亮,“不愧是织田家重臣丹羽长秀之子,骨气果然不同。”

时年二十九岁的小松城主丹羽长重,领地距金泽最近。其妻为信长之女,与娶了信长女永姬的利长乃是连襟。若他为义兄仗义执言,原在情理之中。

“如您所知,”青年声音低沉,“臣的领地位于最靠近金泽的小松,素来充当前导。恳请将讨伐前田的先锋之职赐予微臣。”

长重话音刚落,“末将愿往”“卑职请战”之声便此起彼伏。

正信顿觉索然无味——这些人非但不向遭难的同僚伸出援手,反倒群起而攻之,只顾谋取私利。原驯鹰师摇晃着自己裹着小头巾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发出无声叹息。

次日,如愿获得先锋要职的青年大名受赐家康珍藏的吉光小胁差,意气风发地踏上归途。


  1. 胁差:武士佩刀的一种,长度较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