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夺取

闰三月十三日,德川家康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伏见城。这距离石田三成退往佐和山城仅仅过去了三天。

伏见城再度震动。若说前几日奉行们的倒台是强震,这次充其量只能算中震罢了。

世人皆感到不可思议:当年太阁殿下倾尽国力耗费巨资建造的丰臣家第二大城池,为何如此轻易就落入德川之手?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人们开始追查罪魁祸首,虽然即便查出也于事无补。

被指参与密谋的武将竟达七人之多:黑田、细川、浅野、前田玄以,外加三中老。其中最可信的是黑田与堀尾共谋说。传闻家康授意黑田如水之子先拉拢中老堀尾,再由堀尾游说奉行前田玄以,最终将城门钥匙献与家康——这番迂回曲折的布局倒也合乎情理。因为按太阁遗命,伏见城本由前田玄以与长束正家二人轮值管理。当日若非当值的玄以首肯,任谁都休想入城。

“如此说来玄以大人着实可怜,他也是被堀尾诓骗了。”

虽然有人这般辩解,但”冤罪说”终究欠缺说服力。更致命的是,前田与堀尾是姻亲。

“什么这个那个,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最终,市井流言都倾向于这种说法。而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论调,反倒最让人信服。

次月十四日清晨,家康只带着原驯鹰师,兴冲冲地去检视伏见城。就像前一天晚上收到梦寐以求玩具的少年,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到枕头底下确认那不是梦一样,对家康而言,仅仅入城还不足以获得深层的满足感。

整座城池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艺术品,甚至可以说这座城本身就是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然而金碧辉煌的屏风画、高莳绘漆器乃至能乐华服,都未能长久吸引新主人的目光。比起这些,家康更在意城池隐藏的虚饰。简单来说,这座黄金铸就的伏见城内部出人意料地朴素。只有诸侯们能看到的会客厅和礼服间极尽奢华,而内部人员使用的房间——包括奉行的办公室——立柱纤细,木构件甚至保留着室町时代的古风。

“太阁原来也是这般打肿脸充胖子啊。”

家康像发现新大陆般提高声调。

随后主仆巡视了月见橹、千叠席、秀吉居室等处。居室上座绘有御所车图案。据正信解说,此乃”帝鉴图”,是唯有统治者才被允许使用的画题。

“很快就能…”家康喃喃道,“让人给咱们也画上许多这样的画。”

最后他们来到本丸旁的金库。粗糙棉布包裹的方形”物件”在此随意堆叠着。家康大步上前扯开棉布,一道钝光霎时掠过房间。主仆二人顿时屏息凝立——那正是传闻中的”千枚分铜”巨型金块。虽早有所闻,亲眼得见却是头一遭。

家康试着让近侍们称量,发现每个分铜重四十四贯(约165公斤)。天正大判金币一枚含金四十四匁(约165克),因此一个分铜正好能铸造一千枚大判金币。

一枚大判相当于六十石大米。也就是说,一个分铜就值六万石。关东六国的年产量约百万石,只需十七个分铜就足以抵得上。

“佐渡……”家康的声音略显嘶哑。

“在。”

“记得那个侍奉太阁的文书说过什么来着?就是写军记的家伙。”

“您是说太田牛一吗?”

“对。那太田写过’自秀吉公降世以来,日本国中金银矿脉遍野涌现’,我曾觉得此人夸大其词。看来他并非信口开河啊。”

“确实如此。”

“佐渡。”

“在,在。”

“可知老夫此刻在想什么?”

“呃?”

“我突然可怜起那个把百来枚金币藏在铠甲箱里二十一年的自己了。”

何止可怜——家康甚至荒谬地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男人。

照理说发现金山不该感到不幸,但此刻占据他心头的确乎是这种情绪。即便贵为大老之首,他与贫农同样存在着幸福的容量上限。

过去五十八年来,家康始终恪守节俭积蓄之道。虽因手头拮据不得不放弃诸多享乐,却也未尝不幸。 精打细算自有其乐趣,即便这并非知足常乐的智慧结晶,至少让他的内心长久安宁。

但此刻,这份安宁轰然崩塌。千枚分铜仿佛在嘲弄他过往的人生。

“若只有一个该多好。”家康突然怀念起方才之前的平静,“要是一个的话,我定会欢喜得跳起来吧。”

说实话,这天家康发现的分铜数量已不可考。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令人瞠目的巨量。

有两则史料可资佐证:

一年后出征会津时,家康曾对留守伏见的鸟居元忠下令:

“若弹药用尽,可熔毁金库分铜应急。”

四年后的庆长八年,金库竟因梁柱折断而坍塌。赴日的耶稣会传教士在呈报罗马教廷的文书中写道:

“实因黄金过重,梁木难承其重。”

话说回来,闰三月里家康忙着接待各路前来巴结的大名。

初八那天,伊达政宗递上令人肉麻的誓书:

“无论发生何事,在下誓必一心追随辅佐阁下。恳请日后亦如既往勿弃微衷。”

十三天后的二十一日,又收到西国霸主的誓书。

毛利辉元写道:

“今后纵有万般变故,亦必对阁下绝无二心,当以父兄之礼聆听教诲。”

“治部少辅一倒台,这家伙就慌神了啊。”

家康对原驯鹰师嘀咕道。

进入四月初二,家康与岛津义弘父子交换誓约:

“虽或有佞人离间,然无论何时都当推心置腹,互释疑窦。”

家康舔着笔尖写下这般文辞。

“九州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搁笔的大老发出畅快的笑声。

这期间,家康仍督促四奉行加紧审理清正等人提交的诉状。

形势对清正一方并不乐观。福原等军目付将当年发往日本的战报副本与太阁感状悉数呈堂,根本找不出他们故意隐瞒主计头等人战功的证据。

“这可真是难办啊……”

前来汇报的浅野长政连连咂嘴。

家康暗自窃笑。若无人旁观,他真想拍拍这位棋友的肩膀说”别瞎操心”。

判决书早在他脑中写就——无论审理结果如何,军目付们都注定有罪。若判他们无罪,自己又得派儿子去佐和山把三成给接回来了。

四月十二日,家康宣布了早已准备好的判决:

“福原等人的申辩看似有理,但石田治部少辅近年骄纵跋扈,多有不当之举。而四人身为监察之职,却与石田过从甚密,尤其福原右马助更是治部少辅妹婿,私交甚笃。如此说来,此番供述未必全然可信。故判处没收福原丰后府中十二万石领地,其余三人勒令闭门思过。”

愕然之色迅速掠过四位奉行法官的面庞。实际上感到震惊的岂止奉行们——就连宣判者本人也对这番牵强逻辑暗自汗颜。若仅因与三成交好便定罪,那佐竹、小西、立花乃至结城秀康都该问罪,个个都该没收领地。

四五日后,家康减轻福原长尧罪责,仅没收其半数领地六万石。两桩诉讼中,总算有一桩就此了结。剩下的便是小西行长与寺泽广高控告清正等四将的”釜山纵火案”。

这着实令人头疼。最终家康选择压下了这桩诉状。

此事自然免不了招来些非议。

“未免有失偏颇吧?”

连宇喜多、毛利两位大老也通过奉行向伏见传达了这般意见。

“毛利这厮真是立场不坚定。”家康不禁抱怨,“说什么偏颇,二十天前这人才刚说过视我如父兄呢。”

相较之下,上杉的沉默简直堪称典范。既不吭声也不动作。据说载着会津太守的轿辇依旧如常,在无人咳嗽的肃静中每日往返城下。

沉默固然值得欢迎,但家康却从中嗅到异样。

“静得反常啊。”大老用这句话概括了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似乎静得有些过头了。”

突然间——简直毫无征兆——他的联想从会津太守跳到了同样保持缄默的佐和山城主身上。

说实话,家康这一个月来对那位遭人嫌恶的奉行大有改观。若三成还在位,别说弹劾福原等人,恐怕连伏见城都进不去——三成定会千方百计阻挠。

“那小子有骨气。”家康心想。没了治部少辅的奉行们根本不配称奉行,不过是一群官僚罢了。

家康派密探前往佐和山。不久探子带回大量不容忽视的情报:三成正全力备战。据密探描述,佐和山半山腰筑起层层崭新防御工事,山谷里到处挖好了埋伏奇袭队的藏兵洞。更骇人的是,还新购置了两千二百挺火枪,正大肆招募浪人。

“莫非打算死守城池?”原驯鹰师频频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家康长叹一声,突然感到筋疲力尽。

奉命调查的本多忠胜四月底离开伏见。这位官拜从五位下中务大辅、领有上总大多喜十万石的大将,乃德川四天王中最负盛名的战神。

四日后,忠胜带着国光胁差回来——三成似乎打算赠予德川君臣每人一把天下名刀。

“传闻确有其事。”忠胜复命道。

“果然在备战?”

“是。”

“哼。那治部少辅怎么解释?”

“这个…他说佐和山乃交通要道,若城墙破败有碍观瞻,故命人稍加修整——还反问’有何不可’。”

“他竟说’有何不可’?”

“正是。”

家康突然放声大笑。这男人简直死不悔改——他如此感慨。

家康由衷庆幸这位劲敌的战意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