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陷阱
九月九日是重阳节。由于九这个数字重复出现，所以也被称为”重九”；又因正值菊花盛开的季节，故也称”菊之节会”。
每年这一天，大坂城都会举行古雅的仪式。诸侯们向秀赖献上时令服饰，作为贺礼，秀赖则会赐下浮着菊花瓣的御酒。
然而，就在两天前的九月七日清晨，家康一行突然以”为重阳节庆贺”为由，沿淀川顺流而下，前往大坂。
促使家康决定前往大坂的，似乎正是一则传闻。《日本战史》对此事的经过有如下简要记载：
“五奉行等人曾密谋将秀赖生母浅井氏（淀君）许配给利家，拟以利家为秀赖养父，借此压制家康的权势。后因利家病逝，此计泄露。”
起初，家康听闻此事只是一笑了之。倘若利家与淀君真的成婚，那才真是天大的麻烦。所幸利家已死，家康只觉庆幸——差一点就危险了。
然而数日后，又一则令人不快的传闻在伏见流传开来：淀君即将改嫁前田利长，且二人已有夫妻之实。
家康勃然大怒。他岂能容忍前田在这节骨眼上横插一脚，夺走他几乎到手的天下？
“我要碾碎他们。”家康咬牙切齿地反复念叨。
德川一行于下午四点左右在天满靠岸，随后入住石田三成闲置的备前屋敷——三成此时正被软禁在佐和山。
晚饭后，家康正准备就寝，近侍通报两位奉行到访：增田长盛与长束正家。
“大概是来商量后天的事吧。让他们进来。”
家康的语气显然不太愉快。
“深夜前来，有何贵干？”二人刚坐下，家康便劈头问道。两位夜访者神色慌张，似乎急于逃离，却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了？”家康勉强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其实……”正家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大坂城内有些奇怪的传闻。”
“哦？”
“恕臣冒昧……似乎有人密谋暗杀内府大人。”
“又来了？”家康冷笑，“那么，这位胆大包天、想要取我性命的大人物是谁呢？”
一小时后，告密者们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宿馆。
最终查明参与暗杀阴谋的大名共有五人：前田利长、浅野长政、细川忠兴、土方雄久、大野治长。据增田长盛供述，主谋是利长，执行者则是土方和大野二人。
“土方和大野？没怎么听说过的名字啊。”家康如此说道。
事实上，家康对这两个要刺杀自己的武士几乎一无所知。他仅知道土方是伊势荐野的小大名，乃利长之母芳春院的侄子；而大野则是淀君乳母大藏卿局的长子。
虽然连他们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但告密者描述的暗杀现场却栩栩如生得令人不适。据说前田利长在返回金泽前，曾将土方、大野和浅野三人召至宅邸，嘱咐道：“内府不日将抵大坂，机不可失。待其登城时，由治长在千叠席勒颈，雄久负责刺腹。”
虽然细川忠兴也被列为共犯，但对其指控仅是”越中守（细川）似已入伙，不仅在大坂宅邸筑起双重栅栏，更早早备战”，证据并不确凿。
“荒唐。”家康暗忖。前田利长竟能预知自己将赴大坂；亲德川派的浅野与细川突然变节甘冒奇险；如此机密竟泄露得半公开地在城中流传；本该盼着自己死的两位奉行却好心前来告密——细想之下处处透着蹊跷。
究竟是谁为何要编造这般拙劣的暗杀计划？
答案呼之欲出。
“必是治部少辅。”家康断定。除了佐和山城主，他想不出还有谁能策划出如此漏洞百出却又野心勃勃的暗杀计划。
“好啊。”家康迅速作出决断，“就按治部少辅所愿，与前田一战便是——当然，前提是前田家那个二代目有胆量与老夫为敌。”
九月九日上午八时，家康在从伏见紧急调来的三千八百名大军护卫下进入大坂城，在准备间换上规定的浅蓝色小袖配长袴装束。
不久后千叠敷大书院开始的仪式，短短数分钟便告结束。家康面向端坐上段的秀赖与淀君简短致贺，获赐漂浮着鲜黄色花瓣的御酒作为回礼。
仪式刚结束，家康便急匆匆从大书院经厨房溜出内玄关逃往城外，那架势简直像在向全天下宣告”我差点就被暗杀了”。
三日后九月十二日，家康将两位告密者召至备前岛。
“多亏二位相助，老夫才得以脱险。先行谢过。”随即话锋一转：“此等阴谋滋生，皆因老夫不在秀赖公身侧之故。故决意暂不返伏见，就此留在大坂代行政务。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脸上闪过惊愕。家康移居大坂明显违反法度，但奉行们终究没敢指摘。暗杀风波的余震仍在持续，此刻他们终究无法说出”那本是治部少辅编造的谎言”。
“无异议吧？”家康追问。
两人同时伏地叩首。长盛与正家不约而同想着：内府究竟打算住在大坂何处？
家康自己给出了答案：“对了，住所之事不必费心。”
“？”
“老夫入住西之丸。”
“且慢！”长盛终于忍不住喊道，“西之丸乃是北政所殿下居所啊！”
“正是北政所殿下主动相让的。”家康略显得意地挺起胸膛。
北政所的秘书官孝藏主一见到家康就说：
“北政所殿下对此感到非常欣喜。”
这是重阳节过后的初十之事。
“欣喜？老夫做了什么让北政所殿下高兴的事吗？”
“是关于金吾大人（秀秋）的事。内府大人不是将筑前归还给金吾大人了吗？”
家康以遵循太阁遗命为由，在庆长四年二月五日同意让小早川秀秋恢复旧领。但这并非为了讨好太阁遗孀。虽说并非完全没有笼络之意，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从三成手中夺取五十二万余石的管辖权。
一般认为三成领地是十九万四千石，但这只是最初封赏的数字。如果加上代官地十一万五千石、飞地四万二千石及其父兄的领地，总额高达四十万石。若再加上筑前、筑后五十二万二千石，石田一族的实力将轻松突破九十万石，跃居全国第四大大名。九十万石足以供养四万兵力。
家康光是想象就脊背发凉。现在就已经够棘手了，若再让三成得到四万精兵，自己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正因如此他才将秀秋送回筑前。不过既然北政所想将此视为对自己的关照，他也乐见其成。
“能让北政所殿下高兴，老夫也深感欣慰。请代为转达。”
老尼姑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这宅邸也太狭小了。”
“毕竟是治部少辅的旧邸。”
“内大臣大人竟能忍受这种地方。”
“这话真该让那些奉行听听。”
“那么这次要在大坂待到何时？”
“再也不回伏见了。”
“难道要一直住在这种地方？”
“没办法。虽然想进大坂城，但西之丸……”
“说到西之丸……”老尼姑突然压低声音，“北政所殿下让我转告，若德川大人有意，随时可以腾出来。”
“那岂不是变成老夫赶走北政所殿下了？”
“这倒不必担心。北政所殿下本就厌恶大坂。最近正考虑暂居京都……”
“听您这么一说，老夫就安心了。”
“搬迁事宜二十六日前就能办妥。请大人早作准备。”
这简直是天降喜讯。太阁遗孀主动让出居所，这样就不会被指责践踏遗法，至少能减轻世人对德川的部分反感。
谈话本该结束，但老尼姑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
“听说您受了惊吓？”孝藏主又转换话题。
“所以老夫才要留在大坂执政。”
“那个……关于浅野弹正大人参与谋害内大臣的传闻……”
“名单上似乎确有此人。”
“这只是老身的个人想法……”
“但说无妨。”
“北政所殿下为此十分痛心。”
“可以理解。”
“若内府大人能承诺从轻发落，殿下不知会有多高兴……老身这趟也算没白跑。”
若能既救浅野又得西之丸，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老夫自有分寸。”家康许下承诺。
九月十四日，家康收到了已归国会津的大名（上杉景胜）寄来的一封信。
“今日已抵达会津。敬请放心。”
信中的语气显得极为从容不迫。
家康立即提笔回复：“日前已下大坂，现于当地处理政务。并无特别需要禀报之事。请勿挂念。”
他思忖着是否该将暗杀事件的始末告知上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提为妙。既不愿看到上杉为前田求情，更不希望他们结盟。“现在绝不能激怒那个人”，家康告诫自己。至少暂时还不能——
九月二十六日，北政所如约搬离西之丸。次日二十七日，家康正式入主其中。西之丸是仅次于秀赖和淀君所在本丸的城中第二大建筑群。继闰三月占据伏见城后，家康又获得了一座城池。
西之丸内，前来祝贺家康入城的诸侯络绎不绝。不过此时留在大坂的诸侯最多不过三四十人。
要见到家康需要极大的耐心。他效仿当年太阁的做法，设置了繁琐的谒见程序：诸侯的来访需经过数名官吏层层通报，家康的回复也同样要通过多名官吏传达给访客。
入城数日后，一则奇怪的流言在城中传开——据说家康已秘密与淀君举行了婚礼。
虽然婚礼之说很快被证实是谣言，但流言却愈演愈烈。有人说家康吃了闭门羹，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是淀君渴望成婚，甚至有人自称亲眼看见她整夜在家康寝所外哭泣。
无论真相如何，这或许都反映了淀君为保全丰臣家而做出的徒劳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