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秀吉与家康
三成与利家的缺席,给独留中央政界的家康提供了培植自身势力的绝佳机会。
该做的事不胜枚举。他早想与那些迫于形势而疏远的诸侯加深交谊,更欲借此良机拉近与秀吉正室北政所(宁宁)的距离。若能赢得她的青睐,便意味着能让那些视宁宁如慈母的武功派将领——尾张清洲城主福岛正则、隈本城主加藤清正等人——转向自己阵营。
然而家康除对两三位诸侯稍作暗示外,并未采取任何实质行动。轻举妄动只会给卧病的独裁者提供铲除德川的正当理由。一旦秀吉决意暗下杀手,家康根本无力招架。此时驻守伏见的德川军不足两千,这区区兵力已是获准从关东带来的全部护卫。
家康总是最早抵达病榻前问安,最迟一个告退。说来讽刺,唯有置身病房时他才能感到片刻安心。至少他确信,在这短暂时刻,纵使被极度猜忌折磨的太阁(秀吉)也不至于下达诛灭德川的命令。
太阁的病情日益恶化。家康暗自欣喜,转瞬又对这种心态涌起强烈的自我厌恶。
“你这家伙真是卑鄙透顶……”
他攥紧拳头,狠狠捶向自己隆起的腿甲。
家康并不厌恶秀吉这个人。说到底他本无憎恶的理由。即便面对世人轻蔑的卑贱出身、暴发户做派、渔色成性,甚至偶尔显露的冷酷无情,他对这位年长五岁的天下人始终怀揣着难以抗拒的倾倒。
德川家康初次遇见那个奴仆出身、长的像猴子的武将,约是在元龟元年(1570)。当然,秀吉之名或许早在墨俣筑城时便已传至三河,但确切史料记载的首次相遇,当属元龟元年织田信长攻打越前朝仓氏之役。
那年,家康率万余兵卒随信长进军敦贺。然而远征最终惨败——因盟友兼妹夫浅井长政突然叛变投靠朝仓。信长照例逃得飞快,单骑奔回京都。《三河物语》如此记述这段遭遇:
“因越前军势强盛,信长公自觉形势危急,竟未通报便将家康公弃于后阵,趁夜悄然撤兵。家康公浑然不觉,待天明方知织田军已派木下藤吉郎为向导前来传令撤退。”
家康即刻下令撤退。金崎城仅余木下部七百兵卒。据说那位从拿草鞋的仆役发迹的武将,主动请缨担任殿军。但朝仓军足有三万之众,尾随德川军的七百人屡遭巨浪般攻势。每次危急关头,家康都亲率援军折返,甚至亲自持铁炮奋战——若木下部队覆灭,德川军便是下一个追击目标。
两军且战且退,激斗持续至椿峠。当家康在峠顶喘息之际,藤吉郎前来致意:
“哎呀呀,真是感激不尽!”这位织田家代表扯着嗓门喊道:“若非贵军相助,我等险些全军覆没。托您的福,藤吉我才算完成了殿军重任。”
“织田大人想必欣慰。”家康回应道,“愿木下大人今日之功,能获相应封赏。”
“但愿如此。”藤吉郎咧嘴笑道,“封赏姑且不论,经此一役,那些讥我足轻出身的同僚总该收敛些。似我这等人,搏命才能换得出头天。哎呀,总之感激之至!”
猿面武将再度施礼离去。他出奇地坦率开朗,带着唯有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毫无牵挂之人才具备的轻快气质。更奇妙的是,那男人竟在家康周遭留下某种幽微气息,恍若幼时在白墙下晒太阳闻到的、阳光烘烤尘埃的暖香。
此后秀吉的晋升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其势之猛已非”轻快”二字可形容。因讨伐浅井之功,秀吉获封近江长滨十二万石大名,继而升任中国方面军司令官。
奉命征讨的毛利氏乃西日本最大诸侯,如此破格提拔正意味着——秀吉已被主君认定为织田军团中最具才干、最堪大任之将。那个曾拼命追赶自己背影的男人,如今未及比肩便已疾驰而过。家康对这种势不可挡的晋升,只感到束手无策。此生从未如此刻般自觉渺小。不知不觉间,无论是被编入织田军团、在东海道疲于奔命的自己,还是于北陆与上杉氏死战的柴田胜家,在他眼中都黯然失色。
数年后,秀吉受封播磨一国,领地扩至七十余万石——近乎家康的两倍。二人地位已彻底逆转。家康对那猿面武将仅存的优越感,只剩”自己并非信长家臣,而是织田家盟友”这般虚无缥缈的名义了。
天正十年(1582年),二十年的盟友在本能寺殒命。家康本有资格与信长的军团长们逐鹿天下。但他却早早放弃了这场角逐。家康的本质在于笃实,至少在这个时期,这个男人与那种将性命家业赌在一时野心的作风相去甚远。当宿将酒井忠次询问”可有夺取天下之意”时,他给出了极其明确的回答:
“毫无此意,想都未曾想过。”
比起天下,家康更想获得信长的遗领。先吞并邻国,再蚕食更远的领地。通过这样看似遥不可及的踏实经营,逐步向京都逼近。待成功之时,或许自己已然成为天下人。这就是家康所构想的”天下”。
六月十四日,家康还是踏上了讨伐光秀的征途。史载其率领的兵力仅有二千。以二千之众进行复仇之战看似无望,但作为武将,他必须顾及自己的名声和体面。
家康本打算在适当时候撤军。毕竟盟友之死已过去十二日,待德川军抵达京都时,信长的军团长中必已有人成功复仇。
在家康看来,取下光秀首级的很可能是越前的柴田胜家。若柴田被上杉氏牵制,那么正在大坂集结军团准备四国征伐的丹羽长秀或许会取而代之获得这份荣誉。其余两位军团长则完全不足为虑:与德川交好的泷川一益此时尚在上州厩桥;而羽柴秀吉的处境最为绝望——若情报无误,那个猿面武将此刻应该还在备中高松城进行水攻。
从备中到近畿约二百公里。这个时代,大部队的行军速度通常为每日十二公里——征讨岛津时为十三公里,讨伐北条时为十一公里。即便假设秀吉在信长死后立即与毛利议和,他要将两万五千大军调往近畿,至少也要耗费整个六月的时间。
“那家伙的好运到此为止了”,家康如此断言,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安心。他虽对柴田胜家并无好感,但内心深处却期盼着由胜家来讨伐光秀。理由只有一个:胜家是迎娶了信长之妹阿市的正统武士,与家康同属一个阶层,共享相同的价值观。比起被那个古怪的暴发户搅乱局面,凡事保守的胜家总让人觉得更为可靠——这种想法纯粹出于现实考量,与个人好恶毫无关系。
六月十四日从冈崎城出发的两千兵马,当日便推进至尾张鸣海。所幸家康无需再向西行进一步——因为早在十三日,光秀便已在山城山崎伏诛。这个消息是由秀吉派来的快马使者传达的。
据报:六月四日与毛利议和后,秀吉于六日下午从冈山出发,十一日清晨便已抵达摄津尼崎。羽柴军仅用七日便完成了冈山至山崎一百八十七公里的急行军,日均行军距离竟达二十七公里。
“这简直是向天借来了翅膀”,家康暗想。哪里是什么好运终结——那个猿面武将的鸿运非但未减,看来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翌年天正十一年(1583年),秀吉在贱岳之战大破柴田胜家。待到这时,放眼全日本,能够正面与羽柴氏抗衡的势力已然寥寥无几。家康急忙将信长赐予的茶壶”初花肩冲”作为战胜贺礼相赠。
这”初花”茶壶乃是足利义政珍藏的东山名物,被誉为价值堪比一城一国的天下名器。若结合下文关于纸张的轶事,家康此番慷慨更显耐人寻味——要知道,此人素来吝啬得惊人。某日净手时,一阵风吹走了一张料纸。家康竟本能地追赶起来。那圆胖身躯展现出的执着,只能用”本能”二字形容。目睹此景的小姓们忍俊不禁,家康却不恼不怒,反而训诫道:
“有何可笑?我正是这般点滴积累才取得天下的。”
此话或许扯得有些远了。总之,家康献出了”初花”。这个举动或许暗示着,他开始以极其谦卑的姿态面对秀吉这个男子。
翌天正十二年(1584年)春,家康在尾张长久手与当初获赠初花茶壶的对象兵戎相见。虽打着受信长次男信雄恳求、为义理而战的幌子,实则无人相信这套说辞。虽被迫应战,却毫无胜算——此时秀吉的版图已扩张至以中部为核心的二十余国、六百二十八万石。与这般人物对抗,岂有胜理?
家康的盘算更为现实:他只为生存而战,为抬高身价而战。若欲赢得对手敬意,必先以实力震慑之——这是他从对抗织田家的战争中领悟的宝贵教训。
虽被称作隐忍之人,家康骨子里却倔强不屈。每当面临进退抉择,他总选择前进。与其无所作为而后悔,不如行动后再懊悔——他正是这般人物。
所幸家康初战告捷。在长久手击毙了企图偷袭三河后方的秀吉方将领:美浓大垣城主池田胜入与兼山城主森长可。虽让名义统帅三好秀次(后任关白)逃脱,但两颗敌将首级已足矣。
自此,家康再不给那猿面武将挽回颜面的机会。闻秀吉亲征便立即撤退,怀揣着璀璨夺目、无可替代的胜利辗转各城。他抱定决心: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这已非寻常合战。没有武士的呐喊,没有铁炮的轰鸣,没有血腥的气息。不妨称之为二人间的马拉松——在这场略显滑稽的耐力赛中,逃亡者赌上家系存续,追逐者押注名誉与天下。
五月一日,秀吉突然撤兵返回大坂。那副拂袖而去的模样,仿佛在说”实在受不了与这种男人纠缠”。虽然两雄的对峙因八月秀吉再度出兵小牧而拖泥带水地持续到当年十一月,但实质性的战事可以说在五月这天就已终结。
那日清晨,家康在小牧山阵地醒来。昨日还被八万敌军填满的乐田一带,此刻已空如蝉蜕。岩崎山、青冢、小口、飞保各处同样人迹全无。空旷的大地上,只有令人目眩的初夏阳光倾泻而下。家康眯起眼睛,等待符合此刻情境的感慨涌上心头——然而喜悦迟迟未至。
这也难怪。他早已在想象中透支了这份迟来的喜悦。正如所有挑战极限之人不得不做的那样,家康唯有依靠这种想象,才能熬过数月来的恐惧与艰辛。与想象中的狂喜相比,现实获得的喜悦实在微不足道。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家康再度确认了这个认知。比起喜悦,恐惧才是更真切的实感。确实,他斩获了池田与森的首级。但这是否称得上胜利?他始终未能释怀。
家康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狈的合战。最失算的莫过于信长旧臣们的袖手旁观——这使”讨伐篡夺主家之羽柴”的大义名分,沦为了荒唐的笑柄。德川家的旗本们将失败归咎于不可靠的盟友织田信雄的无能,但在不得人心这点上,家康也毫不逊色。他虽事先将次女督姬许配给小田原的北条氏直,却连北条家都未派一兵一卒支援。此后每当听闻”人望”二字,家康都不免心惊肉跳。
原本设想联合四国的长宗我部、纪州的杂贺、北陆的佐佐成政来围困秀吉的宏伟战略也彻底破产。回过神来,不仅中部以西,就连关东也被上杉、佐竹、真田等势力反包围。对峙期间更痛失伊势一国,浓尾边境诸城也接连陷落。
家康此前的人生可谓征战不断。他曾与织田、今川、朝仓、浅井、武田等强敌交锋。这些敌人虽强,但只要存活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连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都暗藏这种可乘之机。那不过是暂时的恐惧。但秀吉的可怕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会无声无息摧毁生存根基、令人毛骨悚然的畏惧。
然而家康很快从这种窒息感中挣脱出来。虽说是苦涩的胜利,但自己终究没有向畿内如日中天的统一政权屈膝。秀吉霸权根基尚浅,内部本就存在诸多脆弱性——尤其体现在拼凑而成的家臣团上——自己毕竟让那个猿面暴发户吃了大亏。家康决心充分利用这个事实。
他静候秀吉使节的到来。自从直接交锋后,与那个男人结盟已关乎生死存亡。使者屡次造访滨松城,说辞大抵是:“不妨上洛游览名胜散心”。措辞虽有变化,“上洛”二字却从不缺席,其中威吓之意也昭然若揭。
家康时而敷衍:“承蒙美意,但先主织田在世时我已游遍京都,再无特别想观览之处”;时而怒斥:“若秀吉想以武力强逼上洛,我也有玉石俱焚的觉悟!”
唯独上洛一事绝不可行——家康如此坚持。除此之外皆可让步,但前提是不仅要暂缓秀吉的怒火,更要能提升德川家的威望。
家康将次子於义丸作为人质送往大坂。当对方提出要迎娶他的妹妹时,他也唯命是从。婚礼于天正十四年(1586年)五月十四日在滨松城举行。四十五岁的家康迎娶了四十四岁的朝日姬。
虽然两家因此缔结了双重姻亲关系,但家康依然迟迟不肯动身前往大坂。婚礼五个月后,秀吉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生母大政所送往冈崎。名义上是探望朝日姬,实则也是作为人质。
这位从奴仆崛起的武将,以最粗暴的方式将最珍视的至亲抛在政敌面前,将自己置于再无退路的孤独境地。家康仿佛看到想象中的秀吉露出异常悲伤的神情——那是一种侧耳倾听风声般的表情。家康记得,信长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或许是唯有天下人才会拥有的悲哀。
家康浑身颤抖起来。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感受到了同时代人物秀吉的伟大气度。
“我终究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这个念头此刻带着奇妙的爽快感涌上心头。
家康立即启程上洛。此刻已别无选择——若再推拒,秀吉必将倾尽所有力量,挟着滔天怒火席卷而来。十月二十六日,一行人抵达大坂。
当夜,宿馆迎来不速之客。秀吉紧握家康的手再三致谢后,突然附耳低语:“虽位极人臣、威震天下,但因出身草履取(注:提鞋仆役),诸侯中不乏暗中轻蔑者。望明日会面时,君能体察此节,多加周全。”
秀吉此番微服私访,竟只为这一句嘱托。
家康欣然应允。翌日大坂城正式会面时,他忽然讨要秀吉所穿的阵羽织:
“既已臣服麾下,殿下再无需披甲上阵。”这露骨的奉承令满座哗然。
“家康上洛,辛苦了。”
愉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德川殿下竟匍匐在地!惊愕的冲击波在屏息观望的诸侯间扩散。家康早预见到这一刻——臣服本就伴随屈辱。但内心汹涌的失落感仍令他震颤,仿佛失去了某种珍贵之物。
此后家康愈加恭谨,竭力彰显关白威仪。他刻意表现得木讷笨拙——那敏锐的政治嗅觉早已察觉:以才智抗衡关白的锋芒何其危险。有轶事为证:
某日宴后,秀吉临时起意造访德川邸。家康急命茶僧研磨新茶,不料顽皮的年轻侍从偷饮了茶粉。他立即命人重磨,尽管余茶尚足,却觉心意难安。秀吉得知后多次致谢,世人愈发赞誉家康”古往今来第一至诚”。奇怪的是这个秘密为何会传入秀吉耳中,但或许不该深究此事才显风度。
家康虽刻意表现得迟钝古板,但当秀吉因此轻视他时,却会猛然反击。某日秀吉夸口道:“老夫在战事上从未失手过。”众大名纷纷称赞其武勇,秀吉也确实有此资历。唯独家康不服。
“莫非忘了小牧·长久手之战!”
回过神时,这话已脱口而出。他龇牙咧嘴的面容格外狰狞。据载家康”身形矮小肥胖,相貌粗陋”,亦有史料称其”肤色黝黑,口吃佝偻”。暴怒使这副尊容更显丑陋。此刻他全然忘却了性命之忧。
秀吉脸色骤变退入内室。余下大名忧心变故,再三劝家康谢罪。他却固执拒绝:“其他皆可退让,唯独此事——纵是太阁也绝不退让。”
此刻绝非作态,而是真情流露。他不会咏和歌,不谙茶道,唯一值得骄傲的只有战功。若连这都被否定,真不知今后该以何立身。
不久秀吉重新现身,脸上堆满窘迫的歉意。家康明白自己赌赢了。
自此他常毫不客气地提起长久手。每当此时秀吉便抬不起头。这段苦涩记忆如巨石般压在丰臣政权之上,绝非处决关白秀次就能抹消。可以说关原之败早在长久手时就已注定。
除偶尔争执与表面疏远,二人关系大体融洽。家康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伴随在权力者身旁度日。
秀吉是个天真之人。虽这天真里藏着老练政治手腕,但其本质确实充满可爱之处。平定小田原北条氏后,秀吉在镰仓游玩时见到源赖朝木像,竟拍着木像肩膀道:
“你与俺都是白手取天下。但你是多田满仲后裔,离王族血统也不远。加上赖义、义家曾任东国守护,深得地方武士敬重。所以即便流放时也有人追随。取天下不算太苦。可俺不同!俺出身卑贱无族谱可考,如此还能取得天下,功劳比你大数倍。不过嘛,说咱俩是’天下挚友’也不为过。”
家康强忍爆笑绷着脸。毕竟他名义上是源氏后裔,在家臣面前必须维持体统。
秀吉也是个充满少年般好奇心的人。某日,他召来丰臣家的船夫们下令道:“去给我看看世界的尽头。”
投入巨额黄金后,大船很快建成。男儿们扬帆出海。数月后,他们面色苍白地返航,描述所见世界的尽头:“有海水漆黑之处,有碧绿之处,还有如鲜血般赤红之处。”家康永远难忘当时太阁的神情——秀吉脸色骤然发青,眼中闪烁着对神秘的憧憬与深深的敬畏。
秀吉是言语的炼金术师。庆长元年闰七月,大地震袭击近畿,将耗费十年光阴、前年刚落成的方广寺十六丈大佛震倒。太阁的沮丧无以复加。“超越东大寺卢舍那佛的大佛”本应成为他毕生追求宏伟之梦的华美纪念碑。
数日后,秀吉亲临梦想的废墟。不仅家康,众人都以为这次太阁殿下总该无言以对这残局。但这份隐秘期待再次落空。太阁慨叹近来神佛法力衰退,怒斥其不争气。这番话语充满”天下有情无情之物皆不可违逆吾命”的雄浑气魄。此刻秀吉已超越神佛成为绝对存在。诸大名肃然整襟。
虽然秀吉叱责了大佛,但细想来他本不该独受苛责——余震持续数月,京都内外诸多寺庙皆遭损毁。唯有大佛始终保持着顺从的姿态。断臂塌腹的大佛垂首而立,仿佛在虔诚地表示敬畏。
秀吉从不让宫廷众人感到无聊。庆长二年(1597年),他如同红毛碧眼的魔术师般,竟从丝绸礼帽中变出了大象。
当年七月,他将吕宋王进献的大象送入禁中供天皇御览。或许也带有驱散地震战祸的祈愿。当这头满身褶皱的巨兽现身时,获准陪观的公卿们鸦雀无声。在这片凝重的寂静中,那异兽沐浴着盛夏阳光,泰然伫立。窃窃私语的涟漪迅速掠过人群。转瞬间,在场众人不约而同起身,对这世间奇迹发出欢呼。秀吉再也按捺不住,他跃下台阶奔向大象,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向观众频频鞠躬。此刻,大象俨然成为秀吉呈现给世间的奇迹。
而家康则始终扮演着朴素的配角。若将满身金粉的秀吉比作颜料,他便是为衬托金色而涂抹的漆黑画布。与秀吉并肩时,这位江户大老的土气与平庸愈发凸显。丰臣诸将常以此取乐,但太阁鲜少随声附和。当然,比起初上洛时的态度,这些年确实多了几分随意,但对这位首席大名的敬意始终未减。
夜话时有这样的轶闻:太阁曾呵斥近臣:“尔等笑甚?家康武略冠绝当世,更坐拥关八州之富,金银积蓄犹胜于吾。尔等觉得可笑之事,恰证明家康之贤明。”
还有这样的传言:“吾死后,取天下者非前田,非毛利,亦非上杉——此皆谬断。执天下权柄者,恐唯家康耳。然家康乃重信义之人,届时如何,尚未可知。”
家康暗自欣喜。虽知不过是太阁夜话的闲谈,但得如此人物称赞仍格外愉悦。他高兴政敌依然豁达,更高兴对方能以清明的眼光看待自己。
家康愈发谦恭地侍奉太阁,甚至从中感到喜悦。此刻他已分不清自己的恭谨是演技,还是发自内心的折服——但觉得都无所谓。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取代太阁坐上主座的情景。除非秀吉这尊巨人突然从世间消失,否则绝无可能。
然而衰老正悄然逼近。太阁周身散发的光彩骤然消逝。老迈之兆数年前便已显现,关白秀次事件就是明证——再没有什么比将外甥一族赶尽杀绝更能象征太阁的衰老了。秀吉虽以”天下大义”粉饰暴行,家康却全然不信。他承认秀吉确能为大义牺牲至亲,但当初为逼自己上洛送出母亲为人质,与诛灭秀次一族,性质截然不同。
在家康看来,政敌急剧堕落的原因全在于五十八岁所得的幼子。秀吉将大坂城赐予亲子,那态度仿佛在赠送玩具。大坂城乃是令传教士惊叹为”君士坦丁堡以东最大城郭”的巨垒,纵使赠予亲子也断不会令生父无处容身,但太阁却异常谦逊:
“老夫也想要座城池”。
他如此宣言后,便大兴土木。全然不顾民力疲敝。伏见城与京都三本木别邸的修筑工程中,家康等免于渡海的东日本大名皆被征调。
此时朝鲜战事依旧不利,但太阁已不再为此忧心。他完全沉迷于幼子。家康想象着这般景象:天平一端是幼子,另一端是十四万渡海日军。而天平毫不犹豫倾向幼儿——在太阁的秤上,秀赖一人的分量远重于十四万大军。
秀吉甚至不愿让亲子吹到外界的风。六岁的秀赖除两次为叙爵入宫外,从未踏出城门半步。这少年不识大海,是否触碰过泥土都成疑问,只知大坂城、伏见城与京都别邸。
实乃盲目溺爱。
秀吉的人格魅力本源自苦难磨砺。如今他唯独不愿让亲子受苦,家康对此深感兴味。当然,这丝毫未减太阁魅力。
“确实很有太阁风范。”
家康如是想。无论是从奴仆骤登天下人之位,还是借”扬名三国”之名发动鲁莽侵略,抑或得子后沦为平凡的父亲——诸般行径皆与太阁无比相称。
秀吉此后失政连连。年轻时被幸运之锤频频敲打的太阁,如今正遭失意之锤痛击。丰臣家的声望已跌至谷底。战争夺走了农村渔村的所有青壮劳力,物资短缺引发的物价飞涨令人瞠目。此时,儒学者藤原惺窝曾对滞留日本的高丽学者叹息道:“日本民生凋敝,未有甚于此时者。若明军登陆日本,必受百姓夹道欢迎。”这番言论正发生在这一时期。
家康心想,这果然是亲明派的惺窝会说的话。数年前,他曾邀此人至江户讲授《贞观政要》。
一连串失政的结果,人心自然向德川靠拢。家康作为反对远征的理性派代表,又屡次平息太阁怒火,救众多大名于危难,其影响力已不可小觑。
家康忽然萌生一丝希望。他蓦然发现,天下近在咫尺——那原以为遥不可及的至尊之物,如今竟自行向他靠拢。这便是他此刻的感受。
臣服于猿面天下人的岁月,已彻底改变了三河乡下大名的格局。家康再非十六年前那个宣称”无意天下”的男人。他从秀吉身上领悟到政治的激情,以及政治本质上是利益博弈的学问。既然秀吉能做到,他自信也能办到。
家康逐渐转变了姿态。他决不愿与丰臣家同归于尽——关键在于要比秀吉活得更久。只要秀吉一死,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让他产生莫名的”位阶压迫感”。他畏惧的,唯有秀吉一人而已。
自此之后,阿谀奉承对家康而言已不再难以忍受。侍奉权势者并存活其侧,无论怎样粉饰体面,本质上都是曲意逢迎。在这种关系中,正义永远属于对方。无论对方的言行多么愚蠢,都必须立即赞美,反复证明自己的微不足道,否则便会性命不保。真正的难点在于不露谄媚之态。光是顺从远远不够。家康时而要顽强抵抗,同时又要让对方明白自己何等敬爱秀吉。
处决关白秀次后,太阁急忙向诸大名索要血印誓书。家康浏览着被要求签署的誓书:
“誓对秀赖大人绝无二心,尽忠效诚”——大抵如此内容。
但比起正文,后续条款更令家康心惊肉跳。那里赫然排列着骇人文字:
“上述条款若有违背,甘受神社上卷起请文之严惩:现世必遭白癞黑癞38恶疾缠身,家族武运七代而衰;来世当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特立此上卷起请文为证。”
家康感到喉间一阵干渴。若签署此状,自己必将遭受白癞黑癞之罚,武运七代而衰更是棘手。但拒绝签署更是痴人说梦——那样莫说七代,家族当即就会断绝。
“管他呢。”
家康以极其工整的字迹写下:
“羽柴武藏大纳言”
这是首次使用太阁赐予的”羽柴”姓氏,意味着彻底臣服——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他神情自若地退出大厅。那个喜形于色、仿佛要手舞足蹈的猿面天下人,此刻显得前所未有的愚蠢。
家康反复梦见秀吉之死。
《德川实纪》记载:庆长三年(1598年)正月初二,德川主从参拜京都石清水八幡宫39,是为答谢梦见天下自来的初梦吉兆。
太阁倒下了。这一次,梦境似乎终将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