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雁

庆长三年(1598年)一月十日,秀吉以太阁朱印状将上杉中纳言景胜从越后迁至会津。

“咔嚓”——仿佛历史的齿轮转动了一格,这一消息令在京诸侯深感震撼。按惯例,景胜应立即登城致谢“得替”(领地调整)之恩,但当日二人并未会面。

秀吉收下了上杉献上的太刀与马匹,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将正式会面推迟至次日。虽确有不适,但这已是常态。推迟的真正原因另有隐情。

简而言之,秀吉感到愧疚。这位开朗的独裁者鲜少如此,但当日他确实被这种情绪笼罩。 打个比方,就像将无比沉重的包袱巧妙地转嫁他人时的那种心情。

当然,他支付了相应的代价——三十万石的加增,堪比大国的收入。然而,上杉也因此背负了替秀吉搬运重担直至筋疲力尽的宿命。

上杉虽可能将恩赏深藏在隐秘处30,并迅速抛下这些棘手的包袱,但秀吉对此极为乐观。

上杉与德川天生不合。至于原因,他并未深究——或许是气质迥异,又或是价值观相差太远。“也许因为那个男人(景胜)少年时被越后的风吹过吧。”秀吉如此想道。

上杉定会全力以赴。占据会津之人,因地缘条件注定与德川一战——秀吉迫切希望如此。

“有没有什么鼓舞人心的话,能让他疲惫时想起,重燃斗志?我必须在明日会面前找到。”秀吉暗忖。

然而一夜过去,他仍未想出合适的“恳切之辞”。对这位曾以巧舌如簧令诸侯起舞的操纵者而言,实属罕见。最终,他决定简略了事:

“此次领地调整,听闻有士人不服。但会津乃奥羽关键,除上杉外,余实难想到能担此重任之人。望卿妥善说服家臣。”

虽非完美,但也算得体。秀吉踏着轻快步履走向御座所。

景胜既未携暖炉,也未铺坐垫。这位被秀吉从二百余诸侯中选出、用以挫败家康狼子野心的小个子武将,只是静静地将手按在洁净的‘丰’字纹榻榻米上。两种意外的感慨攫住了秀吉——一是对上杉景胜诸多武功传说的怀疑,二是对得遇良才继承者的谦信油然而生的嫉妒。

“那么,上杉中纳啊——”

秀吉拉高声调。“中纳”是他称呼“中纳言”的口头禅,这般称呼虽失却了官职的庄重,却让这个“令外官”31在他眼中焕发出奇异光彩。

“关于此次领地调整……”

秀吉即刻切入正题。所幸,预先演练多次的台词未出差错。但说到“会津乃奥羽要冲”时,老人忽然厌烦了继续——这说辞太过虚伪。

他简略道:“给您添麻烦了。”语气近乎愠怒,实则暗自松了口气。此刻,秀吉竟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仿佛终于寻到了苦思两日的话语。

整场会面,秀吉几乎都在致歉。他解释不得不剥夺上杉两百年祖地,坦言增禄未尽如人意:“若可能,余愿削无用大名之封以补‘中纳’。”

太阁全然忘却,过度加封总会引发新的猜忌。对此人而言,每一瞬皆为真实——尽管真实仅存一瞬。这般幸福的体质,他拥有得实在过分了。

秀吉为取悦上杉竭尽全力。他免去景胜三年上洛参勤的义务32,允许其招募蒲生氏乡的遗臣,甚至还准许本庄繁长重新归附上杉家。

繁长是与兼续齐名的上杉重臣。若说兼续是文臣代表,繁长则是以“鬼神”之号闻名的武将。然而,这位武略非凡的老将有个坏毛病——厌恶被人摸头。只要手伸向他的脑袋,他便浑身炸毛,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繁长从不挑对手。天正十八年(1590年),他因秀吉强行在庄内三郡检地而暴怒。“我的土地,为何要让秀吉检地?”他始终无法理解。

“鬼神”煽动一揆,公然反抗权力者。秀吉命景胜驱逐这位猛将,作为对冒犯的报复。

繁长便是这样的武将。但秀吉选择了宽恕。这日的他,似乎下定决心:但凡上杉所求,无论何事皆即刻应允。

盛大的宴会结束后,景胜心情愉悦地归邸。紧随其后送达的太阁朱印状,却写满猜疑之辞:

“移封会津之际,家中武士乃至杂役,须一人不落悉数带走。滞留者格杀勿论。唯持有、耕作田岛之百姓,一概不得带走。”

这是兵农分离的完美体现。但秀吉写下“一人不落”,显然另有深意——若允许家臣滞留,景胜随时可煽动旧领一揆,越后难免沦为上杉属国。秀吉虽迟却终察觉此点,急忙敲下钉子。至于多次致歉剥夺祖地之事,早已抛诸脑后。

新任会津领主罕见地与心腹执政开起玩笑:

“兼续。”

“在。”

“我对殿下的健忘尤为钦佩。”

“……是。”

“意外的是酒量。传闻他酒力不佳,看来是假话。”

“或许吧。”

“他酒量甚佳,且醒酒极快。至少比我快得多。”景胜晃了晃手中的朱印状。

“殿下今夜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兼续露出一副被呛到的表情。

景胜又在伏见滞留数月,静待积雪消融。一月间,兼续率先前往会津,随后石田三成及其能干的文官团队大举南下。移封确是浩大工程,但无论多繁杂,也难以想象这会难倒两位时代顶尖的智者。若他们束手无策,自己去了也是徒劳。这便是所谓的“碍事却无解”。

永禄三年(1560年),桶狭间之战爆发的那一年,或许正是能吏的幸运年。

被太阁盛赞为“堪任日本宰相”的兼续,与令太阁感叹“我死后足以窥视天下”的三成,皆于三十八年前降生。

二人关系极佳,甚至堪称完美。不仅同年出生,成长环境也颇为相似。

兼续之父樋口兼丰是连家禄都无记载的薪炭吏,三成之父正继则是埋没于近江乡野的落魄武士,家境同样贫寒。三成幼时被寄养于观音寺,不仅为求学,更因家中无力抚养。

二人共享不幸的少年时代、旺盛的求知欲与奇妙的正义感,但资质截然不同。

若三成是能干的官僚,兼续则是文人政治家。然而,资质差异并未妨碍友情。

二人分别代表丰臣与上杉参与诸多交涉。这种关系自天正十年(1582年)两家首次接触以来一直延续,未来亦当如此。

兼续称三成为“治少(治部少辅的简称)”。虽直呼官名不算失礼,但他觉得对‘绝代奇才’未免过于随意。

兼续深知,政权引以为傲的诸多政策——如检地、刀狩——皆出自友人那怪异的头脑。

三成亦如此。他高声唤“城州(兼续的官名)”,又急忙补上“大人”以示尊重。

兼续和三成先后进入了会津。

问题堆积如山。必须从蒲生那里接收城池和土地,迁移上杉的家臣团,还要将越前迁移来的堀、村上、沟口等家族安置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越后。迁移工作原则上要同时进行。一旦某个环节出错,可能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然而,三成丝毫没有退缩。三成在九州征伐中担任了“御扶持方渡し奉行”(负责军需物资调配的官职),在朝鲜战役中则担任了“船奉行”(负责船只管理的官职)。后勤是他的专长,当让他负责这些幕后工作时,他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

在商讨的会议上,三成高兴地搓着双手,“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下手呢?”

他这样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仿佛在舔嘴唇般的兴奋。

同一天,三成要求移交主城和所有支城。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三成首先从蒲生下手了。

他不仅挥舞着鞭子,也没有忘记给予甜头。三成连日来提出了许多简洁的建议。有的命令是安排传马和宿驿的便利,有的则是关于未缴纳年贡的处理。城池的移交似乎从二月中旬就开始了。三成将验收的各个城池逐一交给兼续,兼续又将其逐一交给被任命为助理的安田顺易等人,这位毛利辉元的同族与岩井信能和大石元纲从此被称为会津三奉行。岩井是信州高井郡岩井的城将,大石是前管领·上杉宪政的旧臣。

关于将谁安置在哪个城池,景胜的指示已经到达。景胜要求将甘粕景继安置在抑制伊达的白石城,将兼续的弟弟大国实赖安置在通往越后的出口南山城,而兼续本人则要进入与最上领地相邻的长井郡的米泽城。指示书中还提到,不仅希望兼续负责长井郡,还希望他能统筹伊达、信夫两郡的城将工作。

长井一郡的石高(粮食产量)是十七万石余,但三郡合计则超过三十万石。这就像是得到了三十万石一样。

三成听到这个消息时,咳嗽了一声,说道:“真是受不了啊。”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在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又像是在感叹自己领地的贫瘠。作为近江佐和山城主,三成的领地官方记录是十九万四千石。

在家臣团迁移的同时,兼续还推动了与他关系密切的诸多寺庙的迁移。以祭祀谦信的林泉寺为首,不少寺院在这个时候迁移到了会津。上田庄的弘长寺被安排在了郊外的石垣六轩下,常庆寺则落户在城南地区。

迎接主君的亲属到新领地也是一项费心费力的工作。其中,兼续在仙桃院的接送工作上花费了最多的心思。

仙桃院不仅是景胜的母亲,更是将他推上历史舞台的恩人。兼续曾是她的侍童,由于这位老妇人的推荐,他才得以侍奉景胜,并幸运地继承了名门直江家。

超过一百顶轿子和护卫的武者后面,是运送书籍的大量驮马队伍。工人们对书籍的精心照料,若是让老妇人看到,恐怕会感到不悦。

兼续带回了许多从朝鲜获得的书籍。每当他攻占一座城池,首先就会让人搜索书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家康的讽刺“像是专门去吟诗唱歌一样”也不无道理。兼续确实是为了书籍远渡重洋。

兼续带回来的书籍中,有许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本。比如宋版的《东汉书》和《西汉书》各六十卷,以及《春秋左氏传》二十九卷。

这些引进的书籍对江户时代儒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不仅林罗山和金地院崇传成为了兼续藏书的热情读者,甚至连家康也提出了借阅的请求。

城池的验收工作进展顺利,但上杉家臣的迁移却并不如预期般顺利。秀吉曾下令“一个不剩地全部带走”,但仅凭一张朱印状并不能轻易解决上杉家在越后根深蒂固的影响力。各种摩擦和问题接踵而至。

有传闻说,越后蒲原郡的土豪们大举涌向春日山城,对新领主堀氏破口大骂,甚至有人喊出“滚出去”之类的话。还有鱼沼郡的庄屋因无法随行前往会津而悲叹自杀的传闻。

三成和兼续不得不在适当的时候采取了妥协措施。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尽管这对太阁(秀吉)来说实在是难以交代,但柿崎、丸田、宇佐美、加地等上杉家的谱代武将最终留在了越后。

在这片混乱之中,发生了一起名为三宝寺胜藏的武士杀害家仆的事件。死者的家属立即向兼续提出了控诉,甚至提出了“让死者复活”的强硬要求。

兼续召见了胜藏,并听取了事情的经过,但胜藏无法很好地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斩杀家仆。似乎只能认为,胜藏在迁移过程中情绪焦躁,因一些琐碎的言语冲突而失控。

兼续向死者家属提供了二十枚白银,希望至少能帮助他们支付葬礼的费用。然而,家属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前来,坚持要求“让死者复活”。这场控诉持续了三天。

“我明白了。”兼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既然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劝告,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替你们把你们重要的儿子叫回来吧。”

兼续当场写了一封信给阎魔大王:

“尽管尚未得到您的许可,但仍冒昧上书启禀。三宝寺胜藏的家仆因意外之事不幸身亡。其亲属悲痛万分,恳请将其唤回。因此,我立即派遣三人前往迎接,恳请将死者归还。”

直江山城守兼续
庆长三年二月
阎魔王
冥官御披露

兼续将这封“信”交给了死者家属,并无奈地下令将胜藏斩首。骚动仿佛谎言般瞬间平息。三月二十九日,会津震动。伊达政宗突然袭击了福岛。到了四月,与新入驻越后的堀氏之间又因租税问题发生了纠纷。堀秀治提出,希望上杉家在离开越后时收取的半藏米33能够归还。然而,兼续当即拒绝了这一要求。

在领地更替时,离开的一方收取半藏米是惯例。蒲生秀行也曾这样做过。堀氏未能从北庄带来半藏米,只能说是他们的疏忽。

这场纠纷最终不了了之,但堀氏并未忘记这次的遭遇。无论是伊达的焚掠,还是这两起争端,都成为两年后大乱的导火索。

恰在此时,中央政权也发生了变故。宁宁的侄子小早川秀秋触怒了太阁(丰臣秀吉),失去了筑前五十二万余石的领地。

消息传到会津时,三成瞬间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但这份震惊并未持续太久,他低声笑道:“殿下还真是果断啊。”这笑声中毫无同情,反而带着一丝恶意。

“哎呀,幸好来了会津。要是在伏见,恐怕又会有人说治部少(三成)是幕后黑手了。”三成毫不掩饰地说道。

然而,兼续完全不相信朋友的话。他认为,作为太阁身边处理政务的三成,不可能不参与如此重大事件的商议。甚至,三成可能比太阁更早知晓太阁打算从妻子的侄子手中收回筑前的计划。兼续心想,一个不熟悉主人心思的人是无法胜任官房长一职的。如果是三成,知晓一切也毫不奇怪。

当晚,三成罕见地喝醉了。这位能吏像着了魔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负责规划并参与复兴的博多城有多么美好。“只要与高丽的战争结束,博多一定会成为超越堺的日本第一贸易港。但金吾(秀秋)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也想不出任何促进繁荣的措施。把博多交给那种无能又轻率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个错误。现在这样正好,现在这样……”

三成似乎对筑前充满了眷恋。几天后,三成启程前往越后,准备处理堀氏的问题。会津的工作终于接近尾声。

这段时光可谓收获颇丰。在会津的两个多月里,三成成功招揽了十七名蒲生家的浪人。新招募的人中不乏蒲生乡舍、北川平左卫门等将才。甚至有人传言,乡舍得到了高达一万五千石的俸禄。当然,兼续也不甘示弱。他成功招揽了冈野左内等四十余人。这些令诸侯垂涎的将才,就这样被石田和上杉两家收入麾下。

上杉景胜于三月三日登上伏见城,拜见了太阁(丰臣秀吉)。此行的目的是辞行。然而,这次告别却显得极为平淡无奇。太阁的心思早已被即将到来的醍醐赏花活动占据。据近臣透露,殿下对三月十五日的花见迫不及待,自二月八日起已多次前往三宝院进行实地考察。这次花见似乎将成为太阁在世时最后的奢华之举。

正因如此,会面时间极为短暂。

“到了会津,首先要修路。在小河上架桥,在大河上设渡口。领民们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太阁唯一的正式指示。接着,他又以随意的语气说道: “去赏花吧。不去看看可不行。还有十多天呢。”

“可是,会津的雪已经融化了。”

“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吗?”

“如果殿下允许的话。”

“总不能说会津的事务比赏花更重要吧。”

太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

景胜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当那个瘦小的背影消失时,秀吉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他叫回来。虽然叫回来也无济于事,但惜别之情强烈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慌乱。

“他就这样回去了。”秀吉心想。“就像背对鲜花一样,他就这样回去了。”

秀吉突然皱起眉头。此时,他正努力回忆兼续所作的一首汉诗。据说这首诗深受诸侯喜爱,甚至有人特意将其装裱展示。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太阁终于想了起来。不过,他只记起了七绝的后两句:

春雁似吾吾似雁,洛阳城里背花归34

“真是好诗啊。”秀吉心想。诗中描绘了一个从繁华绚丽的都城回归水墨画般世界的男人的心情,那份清冽的抒情深深打动了秀吉。

三月六日,景胜离开了京都。正如那背对鲜花的春雁一般,他向北归去了。


  1. 原文为“奥深”↩︎

  2. 日本古代律令制外的官职,此处指中纳言虽为高阶官职,但非传统律令体系内的职位。↩︎

  3. “上洛”指地方大名前往京都觐见将军或太阁,“参勤”则是江户时代大名定期前往江户侍奉将军的制度。免除这些义务是极大的优待。↩︎

  4. 当年收成的一半↩︎

  5. 书中原文:春雁吾に似たり、吾雁に似たり,洛陽城裏、花に背いて帰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