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落日

七月伊始,各地神社寺庙频繁举行为太阁祈福祛病的法事。初一这天,因北政所宁宁的奏请,宫中内侍所举行了祈求病愈的神乐仪式。醍醐寺三宝院也反复进行着”北斗曼荼罗供”与”圣天沐浴”的祈祷,然而高僧们的诵经终究未能惊醒怠惰神明的午睡。

当日,太阁梦见了旧主。

“沙——”

半梦半醒间,秀吉听到了这样的声响。既似寒风穿林而过,又像某种不可名状的苍白之物自幽冥深处窸窣显现,以诡异的姿态逼近而来。

不知何时,枕畔已立着一名青年。那分明是信长。虽面容模糊,秀吉却毫不怀疑。

“藤吉郎,你也该到死的时候了。过来吧。”

毫无起伏的声音当头罩下。秀吉浑身战栗。重归奴仆身份的天下人,下一秒便如发条人偶般趴伏在衾被上。

“臣已为您报仇雪恨,恳请再宽限些时日。”

“不必。我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实在不堪入目。速来。”

亡灵的手探向他的后颈——那冰冷刺骨的触感让秀吉惨叫惊醒。据《亜相公御夜话》记载,当时他确实被拖出被褥丈余,发出骇人哀嚎满地爬行。

这场噩梦令刚结束温泉疗养归来的前田利家大为快意。

“看来那家伙尚存几分良心。”

这位终生崇敬信长的老者,四处宣扬旧友的丑态。但秀吉并非因良心谴责而噩梦缠身——或许潜藏的对家康的忧虑,才是招来信长亡灵的真相。

噩梦确实发挥了这般效力。它迫使太阁再度意识到应对德川的重要性。

“治部少(石田三成)还未归来吗?”

病榻上频频传出焦躁的质问。若是三成定能献上妙策。最终秀吉选择增田右卫门尉长盛作为谋议对象。

长盛乃秀吉一手栽培的亲信,亦是大和郡山二十万石城主。环顾四周,能暂代三成之职者,唯长盛一人而已。

“失策了。”

秀吉对着长盛,屡屡懊悔自己的失算。

“仅将上杉移封会津,便以为能借机将德川困在关东——老夫当真糊涂。”

“如此说来…主上认为德川殿下有意夺取天下?”

“必会行动。觊觎天下乃武将天性。”

“天性…么?”

“不错。右大臣(信长)死后,柴田、丹羽、泷川谁不曾心怀天下?更有数十武将必也做过同样大梦。”秀吉视此为热病。一旦染此顽疾,纵是至亲骨肉亦会痛下杀手。天下就是如此蛊惑人心,而武将不过是无法抗拒此等诱惑者的别称——秀吉如此认为。关键只在于时机是否成熟。若时机来临,眼前的长盛怕也难免心生妄念。这虽非愉快的想象,秀吉却无法否认。

“正是如此。”秀吉缓缓续道,“若独独认为内府(家康)会是例外,未免太过天真。”

“纵使德川起事,诸侯亦不会坐视。”

“你是说他们会为丰家而战?”

“诸侯皆深深感佩殿下仁德。”

“这话听着舒心。但此乃老夫在世时的情形。待老夫一死,他们便会为本家存续而行动。”

“会…如此么?”

“看来你不信。可想想看,他们皆是历经元龟、天正乱世而存活的豺狼之辈。”

“……”

“沉默了啊。但也非无计可施。问题核心在于德川。只要将内府牢牢束缚在政权内部,丰家自可安泰。该如何实现——老夫会思量,右卫门(长盛)你也需思量。”

七月十三日,秀吉给出了他所谓的答案——公布五大老五奉行制度。

表面看来,这不过是虚设的权位。但当日秀吉却授予家康、利家、秀家、辉元、景胜五人立法权。通过利家等四位大老来牵制家康的独断专行——这一大幅放权的举措,被普遍理解为制衡之策。“大老”之称虽自古有之,但此前仅是对重臣的尊称,并无实权。

太阁的慷慨从来不是无偿的。他给予的,终将连本带利收回——这一贯是他的精明之处。

家康虽保住大老首席之位,却不得不放弃”客将”这一超然身份。法制上,德川已降格为丰臣政权的一名普通宿老。与五大老并行,秀吉亦设立五奉行。人选却颇费周章:先从众多有经验的奉行中选定三成与长盛;掌管公家寺社的前田玄以和负责财政的长束正家也无甚争议。

唯独浅野弹正少弼长政的取舍令人头疼。重申一次,此人是北政所宁宁的妹婿。仅这层关系就让人想敬而远之。

长政不仅是秀吉最资深的家臣,更是出类拔萃的武将与行政官。无论是领军作战还是检地丈量,他都无可挑剔。为此,秀吉曾将武田遗领二十一万五千石赐予这位小自己十岁的妹婿。

但秀吉始终无法喜欢长政。可以说,太阁晚年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从宁宁和长政手中夺回权力——他实在看这个妹婿不顺眼。

理由相当模糊:长政是块硬骨头,还有直言不讳的怪癖。七年前,这个反对征明的妹婿曾骂他”被狐狸附体”,气得他几乎昏厥——不过这事已经翻篇了,毕竟长政的担忧后来都应验了。

长政还与家康交好,一度支持关白秀次。但秀吉并未深究,否则连家康、利家都难逃罪责。

然而秀吉始终无法信任长政。总觉得这人自有一套准则——他莫名联想到一柄银制的小尺,精准无比,永不会被激情扭曲。简言之,即便自己死后政局如何动荡,唯独这家伙定能幸存。就算家康、利家都死了,这人肯定还活着——秀吉如此确信。

让这样的人担任奉行太过危险。加之长政与三成水火不容,更令秀吉踌躇。

但深思熟虑后,太阁还是将这位北政所一族的利益代表、尾张派核心人物纳入了五人之列。

“老实说,老夫也不想选他啊。”秀吉对满脸疑惑的长盛抱怨道,“但若排除他,这家伙必定去巴结内府。再说,要是惹恼了宁宁,她跑来哭闹撒泼的场面,老夫可消受不起。”

两天后(7月15日)一大早,石田三成从博多回来了。时隔一个半月的重逢,却让主仆二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三成不是那种会说”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种客套话的人,而秀吉也一直避开视线,不停地咳嗽清嗓。

要说失望,三成对”五大老制度”的反应也完全称不上是对太阁最后心血的尊重——这个制度让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共同担任新政权的领导。

“也就这样吧。”

三成这么评价道。虽然方向是对的,但做得还不够好——这位文官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

秀吉很不高兴。他原本期待听到热烈的称赞,也自信这个方案是牵制德川的唯一妙计。

“就…这样?”秀吉撅着嘴问,“没别的要说了?”

“要是再多说,恐怕会让殿下您不高兴。”

“你现在就已经让我很不高兴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既然您这么说…”三成舔了舔嘴唇,“我建议增加一条规定:大老和奉行的政策决定要采用合议制,如果意见不统一就少数服从多数。”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这样家康会不高兴的吧?”

三成突然咧嘴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有什么好笑的?”

“借用殿下您的话说…家康大人不是早就很不高兴了吗…”

秀吉心想:确实如此。

“还有呢?”

“应该给前田利家大纳言一个足够高的地位。不然就没法平衡了。”

“有什么不平衡的?俸禄不够?”

“不是这个问题。”三成微微一笑。

“那是器量不足吗?”

“这个嘛…各方面都…”

“我算是看明白你对大纳言的评价了。不过你也真够任性的。当初是谁反对我把关白的旧领地给利家的?”

“时过境迁了。”

“算了!只要能让那老头高兴,给他什么都行!”

主仆二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在这期间,三成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说”其实还有一个压制德川的办法”。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让淀君改嫁给前田利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脑子里生根的。就在刚才,这个主意突然被太阁那句”给他什么都行”激发,像天启一般出现在他脑海中。但转念一想,似乎从太阁病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模糊地考虑这件事了。

虽然明知这是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但三成毫不怀疑它的效果。如果这桩婚事能成,丰臣和前田就将融为一体,政权会重新获得强有力的基础。现在的问题在于淀君会作何反应。三成完全猜不透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他这辈子除了妻子外没接触过其他女性,本就不是个会谈情说爱的人。

淀君可能会欣然接受,也可能会说”我才不要嫁给老头子”。

“如果大纳言不行,他儿子也可以。”三成盘算着。利长性格温和,而且幸好还没有子嗣。就算和淀君结婚,应该也会善待秀赖。三成精明地盘算着这些好处。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太阁这样的人物都没想到这个妙计,为什么在”给他什么都行”的清单里会漏掉淀君。最终,这天三成还是没有说出口。

“再等等吧。”三成心想。再等几天应该也不会耽误事。

当天夜里,太阁召集了除尚在归国途中的上杉景胜外的四位大老和五奉行来到病房,向他们展示了《十一条备忘》,托付身后之事。浅野家流传的这《十一条备忘》,正式名称是《太阁大人卧病期间所留备忘》,生动再现了当晚的情景。

太阁首先唤了家康的名字——论官位,论封地,这本就是应有的顺序。家康膝行向前。

“有个请求。”太阁说道。

“但凡在下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江户中纳言(秀忠)与淀君之妹所生的女儿,今年几岁了?”

“两岁了。”

“能否让这女孩将来嫁给秀赖?这样一来,少主对您而言就是可爱的孙女婿,想必您也会更加尽心辅佐。”

“谨遵钧命。”

家康当即应允。这并非亏本的买卖——与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少年缔结婚约,必将使德川家的地位更加显赫。但对婚礼能否如期举行,他却不得不持怀疑态度。家康暗想:只有在我争夺天下遇到阻碍时,这婚约才会真正履行。

“这下可以安心走了。”太阁说道。但语气中听不出多少信任。他随即匆匆谈起对身后政权的构想。

“待我死后,请内府(家康)驻守伏见,在秀赖十五岁前代行政务。这期间请暂缓回封地三年。”

就这一句。家康恭谨地退到后方。

老人接着唤了利家的名字。

老友的衰弱让这位次席大老彻底忘却旧怨。利家情不自禁握住了主君的手——这位既是他的主公,也是他女儿的情人。与对待家康的冷淡相比,此刻太阁给予老友的特权可谓丰厚。

“利家是与我自幼相伴的挚友。望你继续担任秀赖的辅政。我死后五十日,便将秀赖移居大坂城。大纳言(利家)也请住在大坂。你是我的代理人,若想住进天守阁也无妨。”

太阁不仅厚待利家,还为其两子准备了厚礼:

“命肥前(利长)担任秀赖的奏者。公卿、高僧自不必说,诸侯未经肥前允许不得面见秀赖。另请利政统率秀赖的亲卫队。”

前田一族独揽辅政大臣、奏者、亲卫队长三大要职,简直像是分走了半个天下。无论如何,如此大权集于一家大名之手前所未有。静默的震惊在病房蔓延。不仅家康,连利家脸上都闪过一丝狼顾之相。在场大名中,或许唯有三成未露异色。

“果然如此。”三成心想,“殿下也并未高看利家的才干。说到底,我与殿下所思几乎一致。”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对淀君的处置——那份”可赠予清单”是否包含那位三十二岁的贵妇人,才是真正的分歧所在。

接着,太阁唤出了丰臣政权第三号人物的名字。

“八郎啊…备前中纳言在吗…”

三成对这个将乳名与官职混用的称呼毫不意外。这正说明老统治者对宇喜多秀家怀有怎样的深情。对秀家而言,太阁既是他的元服见证人,又是养父;既是妻子豪姬的义父,也是生母阿福曾委身的男人。正是这些斩不断的羁绊,将两人紧紧相连。

青年上前握住那只枯瘦的手,贴在自己额前。下一秒,这位素有”日本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年轻人眼中滚落灼热的泪珠。

这场景令人窒息。无人有权打扰——三成觉得,他们此刻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正进行着优雅的告别仪式。

“八郎啊,”秀吉声音哽咽,“你与旁人不同。是我从小抚养的儿子。要保护好秀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临阵脱逃吧?”

“绝不会。”

“你虽年轻,但善于斡旋。若大老与奉行意见相左,须公正听取双方主张,居中调停。”

说罢,太阁粗暴地甩开手——即便这般动作也饱含爱意。青年垂首退回座位时,三成莫名联想到他将要踏上的道路:那铺满白沙的笔直长路毫无曲折,将永远延伸下去。他想,这位年轻大老从这一天起,命中注定的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至于剩下的两位大老——尚在归途的上杉景胜与毛利辉元,托付之辞则极为简略: “望景胜与辉元亦能尽心辅佐秀赖。”

仅此而已。

那天夜里,伏见城附近的前田宅邸灯火通明,久久不熄。大书院内,横山长知、村井丰后、太田但马、山崎长门等重臣齐聚一堂。所有够分量的家臣都在场,侍从们端着酒菜在人群中穿梭不停。

利家逮着人就要絮絮叨叨地炫耀:“太阁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人啊,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说着突然瞪向家臣们:“村井丰后!你总在背地里嘲笑我老好人是不是?还有你和长门,当年我把女儿献给太阁时,不是说什么’主公连男人的骨气都没有’吗?”

“谁在造这种谣啊?”丰后装傻充愣道。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卑躬屈膝也值了。太阁确实给了我们足够的回报。从今往后,就算是内府大人想见秀赖公,也得先经过我们前田家许可呢。”

“这事暂且不提,”太田但马插嘴道,“加封领地的事也该有转机了吧?”

横山长知一个箭步捂住但马的嘴。又是一阵爆笑。

这时细川幽斋来访的消息传来。幽斋不仅带着儿子忠兴,连孙子忠隆也一并带来——忠隆的爱妻千代正是利家的七女。另一个女婿宇喜多秀家也携豪姬前来。福岛正则、佐竹义宣、胁坂安治等仰慕利家的大名也陆续赶到。当然,五位奉行同样出席了宴会。

不过三成在这热闹的宴席上只停留了极短时间。刚出门他就因疲惫踉跄了一下。自清晨从博多返回至今,这位文官片刻未歇,甚至连何时用过餐都记不清了。

“哎呀,真是漫长的一天。”

三成轻声叹息道。

十天之后,太阁开始向诸位大名分配遗物——这是生前就安排好的遗赠。

家康获赠牧溪的《远浦归帆图》和三百枚金币;利家得到三好正宗的名刀和同样数目的金币;秀家获赠《最胜卷(松竹梅图)》;景胜得到牧溪的《雁图》;辉元则获赐唐物天目茶碗托”七台”。

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赠礼,但众人都认为最珍贵的当属牧溪的画作。这位南宋画家的作品上,无论是归帆图还是雁图,左下或右下都钤有足利义满收藏的”道有”印。家康得到的是单幅,而景胜获赠的是对幅。

三成得到吉光的胁差和五十枚金币。不仅是他,所有奉行都获赠了刀剑和金币。唯有长束正家例外,只得到三十枚金币,比其他四人少。其余大名则只得到佩刀或金币中的一种。太阁及其近臣们在此又一次明确划分了诸侯等级:岛津义久、丹羽长重、池田辉政、福岛正则、浅野幸长、蜂须贺家政、田中吉政等有力大名获赠”上等”刀剑;胁坂安治、德永寿昌等人只能得到”中等”;寺西直次、氏家行继等则被归入”下等”。可谓等级分明。

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甚至未能入选获赠名刀的名单。清正仅得三十枚金币,长政更是只有二十枚——就连陪侍太阁的织田有乐斋和富田左近都获赠三十枚金币。这种待遇无疑再次彰显了太阁对这两人的冷落。

获赠最少的是冈江雪和山名丰国,各得三枚金币。但还有两位不幸的大名连这三枚都没拿到——黑田如水和吉川广家。如水是辅佐太阁创业的功臣,广家则是出云富田十四万二千石的大名,与秀元并称毛利家重臣。

如水已隐居,其子长政获得二十枚金币尚可理解,但广家被排除在遗赠名单外却毫无理由。广家勃然大怒,尤其是听说政敌毛利秀元获赠铭刻”芜无”的青瓷花器珍品后。他立即前往伏见城奉行所拜访三成。这位执念深重的武将,在关原之战十四年后的庆长十九年,这样记录下当时的对话:

“先主驾崩时,诸大名皆获遗物,唯我毫无所得。询问治部少辅(三成)缘由,答曰’一时疏忽’。虽后来补赠太刀,我仍深恨治部。”

广家的怨恨,最终让丰臣家付出了惨痛代价。

八月五日,四大老与五奉行相互交换了八条誓约书。家康等人宣誓:“绝不怀二心于秀赖”、“决议遵从多数决”、“不结党营私”、“在秀赖成年前不受理任何领地诉讼,即便受封也不侵占他人的领地”。五位奉行也向家康与利家递交了内容相近的誓约书。

这份强调多数决议与领地冻结的起请文,与文禄四年禁止大名私婚的《御掟》并列为丰臣家最重要的法令。

同日,秀吉亲笔写下致五大老的遗书,以”再三恳请诸位关照秀赖”开头:

“恳请诸位鼎力相助,使秀赖得以立足。殷切、殷切相托。具体事宜已向五位奉行交代。除此别无牵挂。依依不舍。”

这成为太阁的绝笔。

尽管临终前一心牵挂秀赖,秀吉却对在身边徘徊的亲子毫无怜爱:

“吵死了!带他走开!”

病人每日都要如此厉声呵斥多次。

八月七日,秀吉命五位奉行各自带着亲属立誓。病榻上的独裁者担心三成与长政多年来的激烈对立,更怕家康趁机渔利。每写一份誓书,三成颈间就多一道小刀伤——因太阁要求用颈血按手印。这位老人似乎坚信颈血远比指尖血更为神圣。

此时秀吉深受失眠折磨。他畏惧夜的黑暗,将失眠归咎于当前病房人来人往。于是寻找新病房的行动开始了。

每当夜幕降临,太阁便由前田玄以背着,在伏见城各殿徘徊。搬运工作唯玄以能胜任——据太阁说,这位寺社奉行肉感的后背背着格外舒适。玄以身后跟着搬运被褥、药箱的小队伍。不久,秀吉在楼阁一隅觅得临终卧榻。

虽是昏暗斗室,但论静谧确属理想之所。秀吉心满意足,卸下搬运重任的天台宗高僧也长舒一口气。

“不可使我将士沦为异域之鬼。”

这般遗言大约也出自此时。

“我死后暂秘不发丧,派遣浅野与石田赴朝安排远征将士撤回。若力有不逮,可请内府与大纳言支援。”大体如此内容。

约自八月十日起,秀吉陷入谵妄。病人时而正襟危坐,向虚空频频叩首;时而对着侍女们念叨”真令人怀念”。给三成的命令也常语焉不详。譬如临终前几日:

“治少,救我出去…”秀吉抓着文官的手哀求,“待在这里会被杀。”

“可究竟要去…”

“哪儿都行!去你府上也成!”

“殿下!万不可出此妄言!”

“你不听话?”

“天快亮了。”

“想搪塞我?”

秀吉突然用拇指指甲狠掐三成手背。可怕的力道剜下一小块血肉,期间始终挂着狞笑——那是糅杂失望与恶意的可怖笑容。

数日后,秀吉竟奇迹般恢复神智。醒来的独裁者召见奉行,下令扩建大坂城外郭。

“如此防御太危险。外扩一里(约4公里),增筑墨色城墙。工匠用多少都无妨,速办!”语气异常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三成脊背发凉。他突然觉得:殿下定是预见了未来——在不久的某天,大坂城将被大军围困,烈火焚天。此刻他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