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伏见之冬
上杉景胜沿着奥州街道、东海道的驿站一路前行，终于在太阁逝世约五十天后的十月七日抵达伏见。据兼续所说，除了出征在外的诸侯，几乎所有大小名都聚集到了伏见。不知是否这个缘故，这座政治之都显得喧闹不安，充满了一种失去领导者时代特有的奇异活力。
次日八号，景胜带着兼续登上伏见城，既是上京问候，也是吊唁。他对太阁遗孤几乎一无所知——当然，除了正式场合外也曾见过几次：有时是在大老房间看书时突然闯进来，有时是在山里丸一带被成群侍女簇拥着经过。仅此而已。他只知道这个少年擅长书法。
秀赖的字大气磅礴。特别是去年冬天见过的”南无天满大自在天神”九个大字，无论结构还是运笔都堪称绝妙。被这笔迹折服的不止景胜一人。传说四年后，后阳成天皇对少年所书”春阳”二字赞叹不已，长久珍藏。而此刻，少年正与母亲并肩坐在七个月前太阁坐过的位置上。
秀赖长得高大得不像六岁孩童。
“和殿下不太像啊”，景胜心想。少年长着典型的瓜子脸，肩膀线条柔和得宛若少女。
“臣是上杉景胜。”景胜先自我介绍。
“我知道。”少年立刻回答。这出乎意料。就像景胜远远观察过他一样，少年似乎也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钟爱的这位名将。
“殿下个子长高了不少，越来越英挺了。”
“可我还是个小孩子呢。”少年嘟囔道。
淀姬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秀赖点点头，用异常老成的语气补充道：“我现在虽小，以后会长大的。中纳言，今后就拜托你了。”
景胜突然想起自己丧父也是这个年纪，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令他狼狈不堪。他向来厌恶这种伤感场面，急忙俯身行礼，保持这个姿势久得有些不自然。
这位鲜少流露感情的会津大名罕见的反应似乎取悦了淀姬。太阁的遗孀以惯受安慰者特有的敏捷，用衣袖掩住了面容。
会面圆满结束。淀姬显然将他的动情误解为忠诚，但景胜觉得没必要纠正——遗属的好感对上杉家有利。
“既然那位夫人愿意这么想，也无妨。”景胜如是想。
七天后的十月十五日，五大老在伏见城会面。这是受故太阁委以大权的五位重臣首次齐聚一堂。
会前，景胜前往西之丸拜访了首席大老。关东与东北两大老的会谈虽引起其他三位大老的侧目，但实际并未商谈什么要事。
谈话自然从太阁之死开始，却只寥寥数语带过。
景胜说了句”太阁真是位伟人”，
家康则回应道：“我常梦见殿下。都说天不假年于英雄，果真如此啊。”
家康这番话透着深切的哀思，令人意外。
接着景胜对德川秀忠为庆贺会津转封派来使者一事致谢。据会津留守将领安田顺易的急报，九月二十四日秀忠突然派人送来太刀一柄、马一匹、小袖三十件及虎皮五张。看来德川父子是想通过赠礼表明：若上杉有意修好，德川随时欢迎。
“本当该早些送上贺礼的……还望海涵。”家康再三为迟到的贺礼致歉。
当日，景胜在一份由五大老联名签署、发给小西行长、黑田长政、锅岛直茂及胜茂的文书中盖印，主要内容是令诸将在击退明军后集结釜山浦陆续撤军。
从这天起，景胜开始逐一签署转呈过来的远征将领文书。十月二十二日，接到日军苦战消息的五大老下令国内弓箭手、火枪手根据三成和长政的指示，甚至要渡海至壹岐、对马支援远征军。撤军行动依然困难重重。
话说这期间伏见城内发生了一件事。事情始于伊达政宗从怀中取出新铸的小判金币。伊达领内的葛西地区有不少金矿。庆长三年（1598年），政宗进献的大判金币数量仅次于上杉，达到约六百枚。政宗对新铸的小判颇为得意。
在座大名们的反应正如政宗所料。小判被传阅着，最后传到末座的直江兼续面前。但兼续没有用手去接。这位上杉家执政用扇子托住金币，像少女玩羽子板46似的，轻轻颠了两三下。
“城州47，不必客气，拿起来看看吧。”政宗脱口而出。他以为兼续是因陪臣身份而谦逊，才用扇子恭敬地接住。
兼续莞尔一笑，答道：“自从先代谦信公时代起，我这双手就执掌先锋军令旗。岂能让这等卑贱之物玷污了它？”话音刚落，兼续就将小判”啪”地弹回政宗膝上。政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景胜虽然对今年春天政宗侵犯领地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执政可没忘记邻国大名的无礼之举。
十一月二日，久违的明朗气氛终于冲淡了伏见城内的阴霾。
岛津义弘、忠恒父子从泗川城发来捷报：十月一日大破来犯的二十万余明军，取得辉煌胜利。据报告，义弘在明军即将冲入城内的千钧一发之际，用大铁炮引爆火药桶，趁敌军大乱时率兵突袭。混战中义弘斩杀四名敌兵，忠恒也手刃七人。斩获首级数量惊人——确切说是三万八千七百一十七颗。
竟能连零头都数得如此精确！但无人敢对这数字提出质疑。曾与义弘并肩作战的宇喜多秀家为老将的人品担保：“就算听说斩首五万，我也不会惊讶。”语气中充满自豪。
众人反应如出一辙。谁都恨不得夸大自己与岛津的些许交情。就连前田利家也一反常态：“事到如今不妨直言，我曾多次与兵库头（义弘）切磋兵法。”——实际上他们几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大老中，最让景胜玩味的是家康的感慨：
“不愧是赖朝公的血脉啊。”
岛津家先祖据传是源赖朝，家康显然想将这场大胜归功于源氏血统。
虽未参与热议，景胜也由衷为岛津的胜利欣喜。他相信泗川大捷必将改善朝鲜战局。事实确如所料：围攻清正蔚山城的明将麻贵闻讯撤军；攻打小西行长顺天城的刘綎也匆忙收兵。
景胜的喜悦还有另一层缘由。当日回府后，他特意召见岛津月下斋。这位长沼城主身具萨摩岛津氏血统，更是上杉家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将。
景胜详述泗川大捷，最后简短总结：
“真不愧是岛津！我也与有荣焉。”
月下斋感动得无言以对。